顾淮生看着他消失在院门口,唇畔的笑容这才散去,也不知站了多久,楚听涯落在他身后,低声道:“公子,叶姐姐方才传来消息,那股一直藏得很深的势力,有动静了。”
“我知道了,”顾淮生呼出一口气,微微抬起头,看着一碧如洗的蓝天,轻声喃喃,“该变天了。”
第35章 交锋(二)
冬雪消融,春去夏来,眨眼便是半年时光。
神医谷内,一名年轻男人赤着上半身,露出精瘦有力的肌肉,手里握着一根一头削尖的木棍,舞得虎虎生风。
就在这时,几片树叶快如闪电,嗖嗖射来,男人眼神一动,一个后翻转躲过前两片树叶,此刻他尚在空中,但后面一片树叶已经紧跟而来,然而他并不慌张,顺势将腰身一拧,以一个不可思议的下弯腰再次躲过,足尖方才碰地,最后三片树叶已然接踵而至,这三片树叶来的刁钻,恰好将他上中下三盘全部封锁,他眉心微蹙,以最快的速度往旁边让了一让,只可惜虽然躲过上面两片叶子,腿上到底还是中了一击。
“晋家小子,你虽然进步显著,但后力不足啊!”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笑嘻嘻地从树上跳下,恰好踩在晋雪年肩上,晋雪年一个踉跄,老人“啧”了一声,轻盈又稳重地落在地上。
“玉老先生,”晋雪年站稳了脚步,收起木棍,行了一礼,“您怎么来了,是不是愿意把冰株雪莲交给我了?”
“臭小子,每个月见面都要问一次,烦不烦啊,”老神医没好气地摆摆手,“老夫我是来给你送药的,能让老夫亲自送药,你该感到荣幸,喏,药在这,快吃了吧。”
晋雪年接过暗红色的药丸和水碗,眸色暗了暗。
自从一年前体内的蛊虫取出后,他每月就要服用这种药,起初在贤王府时药还是药汤,到这儿后却被制成了药丸。
被困神医谷半年有余,整日里除了吃饭练武再无他事,为了少一些思念与忧心,闲暇时晋雪年也会翻阅一些医书,他自幼就记忆出众,可以一目十行,半年下来将大半医书都通读完了,别的不说,要是现在出谷去开家药堂,看些小伤小痛,那也是绝对应付得来的。
可越是了解药理,他心中的疑惑就越是大,这药丸吃在嘴里味甜微凉,有股发涩的铁锈味,除此之外就是些寻常补气血的药物味道,这其中到底加了什么,可以将他那样残破的身体都调理好?
“臭小子傻站着干嘛呀?吃药啊。”老神医等不耐烦了,忍不住重新抢过药丸,趁晋雪年不备一下子捏住他下颌穴位,迫使他张开嘴巴,直接将药丸塞了进去。
晋雪年被他这一举动弄岔了气,捂着喉咙咳了好几声,喝了水之后才总算缓了过来。
“多谢玉老先生。”
“玉老先生玉老先生,真难听,”老神医翻了个白眼,“臭小子,你到底愿不愿意入我神医谷啊,你要知道,老夫之前教给你的不过是些皮毛,谷里还有更精妙的武功绝学,只要你愿意拜老夫为师,老夫绝对将其都传授于你!”
“多谢玉老先生厚爱,只是晚辈并不想入神医谷。”
“一个两个都不愿意入我神医谷,我神医谷哪里差了?!”眼睁睁看着绝好的武功苗子却不能收入门下,老神医实在是痛心疾首。
“晚辈来神医谷本就只为取雪莲,却被前辈困在这儿半载有余,不知前辈何时能将雪莲给晚辈,晚辈也好快点回去。”
“回去回去,就知道回去!”老神医没形象地翻了个白眼,正要再说什么,忽然听得谷外马蹄嘚嘚,神情一肃,施展轻功往谷外赶去。晋雪年心中微动,也跟了上去。
来到谷口,只见外面有人触动了机关,两处缝合严密的巨石缓缓移开,一名脸覆面具、身形修长的年轻公子牵着马走了进来,不是别人,正是神医谷里的小神医玉无颜。
“师父!”玉无颜一见到老神医就匆匆开口,正要说些什么,忽然看到跟在老神医身后的晋雪年,动作微顿,出口的话也变了,“你也在这,正好我要去找你呢。”
老神医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刚从西京回来,淮生那里得到消息,全承恩于半月前暴毙在家中,何泽敢对全承恩下手,定然是已经拿到了遗旨,所以淮生就派叶珈儿领着好几个好手前去堵何泽的人,可惜叶珈儿此后就一直没有音讯,昨日探子打听到消息,说何泽的手下已经快到西京了,叶珈儿恐怕是出事了,”他叹了口气,目光落回晋雪年身上,“陈将军明面上还是皇帝的人,领着两万大军驻扎在城外军营里,轻易不能动作,而楚听涯在半年前就跟着明叔一起前去贤王的封地浔州暗中招兵买马,如今淮生那里人手有些不足……”
“不行不行,晋小子武功才刚小成,还不成气候,现在让他去不是送死吗!”玉无颜还没说完,老神医就忍不住嚷嚷起来。
只是他话刚落,晋雪年就斩钉截铁开了口:“我去!”
“师父,”玉无颜看向老神医,“这也是淮生的意思,他……他还查到了一些事情,与晋家有关,所以才让我们放晋小公子回去,那些事要当面与他说。”
“好吧好吧,我老了,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事老夫也管不着了。”老神医气鼓鼓地背过身去,不看他们了。
玉无颜无奈地摇摇头,将缰绳递给晋雪年:“这马我进谷之前才换的,你且骑着罢。”
“多谢,”晋雪年接过缰绳,却没有立刻上马,而是有些迟疑地开口,“那个雪莲……”
“不都被你吃掉了吗!”老神医瞪他,“你以为你功力怎么会进展这么快,你当每个月吃的药都是寻常补品吗!”
晋雪年哑然。
不用说,这想必也是顾淮生的意思,那个人……总是在自己还没察觉到的时候就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半年前他为何会送自己来神医谷,自己也能猜出大概——这半年来,外面时事动荡,贤王于暗中不知不觉联络了好些朝臣重官,其势力已隐隐有可与皇帝分庭抗礼的趋势,不仅如此,二十多年前就被朝廷铲除的前朝余孽近来也重新出现,自称为“兴龙会”,神出鬼没,活动频繁,整个西京被这三方势力搅得像一团漩涡,明枪暗箭,危机四伏。
顾淮生想必是早就预见到了这些,所以才会在半年前就将自己送出西京,困在神医谷。想到这里,晋雪年忍不住抿紧嘴唇,攥紧拳头,心头无名火起。他把自己当什么了?难道自己就这么不堪,连跟在他身后和他一起共进退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被当成女人一样保护起来吗?!
西京,贤王府。
顾淮生放下手中狼毫,揉了揉眉心,记载着浔州和西京里各种事务的卷轴快把书桌给淹没了,多日未眠,他眼下早就青了一片,眉宇间隐含倦色。
“顾大哥,喝点参汤吧。”薛梓奴小心地捧着一盅汤碗走了进来。
“多谢。”
顾淮生接过汤碗,正要喝下,却听院外马蹄急停,他心绪一动,不知为何动作竟慢了半拍,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见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卷着热风走了进来。
半年未见,眼前之人似乎又长高了些许,再不复从前单薄瘦削的模样,身形健硕、肩宽腿长,一举一动间都充斥着一股隐而不发的力量。
他站在门口,恰好挡住照进来的阳光,轮廓上蒙了一层明亮的光晕,脸却因背光而模糊不清。四目相对之时,时间恍惚静止。
“晋大哥!你回来了啊!”薛梓奴兴奋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心照不宣的寂静,陷入无名思绪的两人陡然回神,顾淮生微微一笑,轻声道了一句:“你回来了。”
晋雪年沉默地站在那,忽然有些悲哀地发现,面前这人不过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一句熟稔淡然的问候,被困谷中半年有余积攒下的怨气和怒火就在刹那间烟消云散,只留下隐秘的心酸与喜悦。
分离半年,原本朦胧晦涩的心思反而变得清晰起来,在无数个静谧悄寂的夜晚酝酿发酵,思念如藤蔓般生长缠绕,倾慕宛如其上的倒刺,扎入皮肉,勒住血骨,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他原本想,这次见面有很多话要说,至少要问一问顾淮生为什么要把他送出去,但直至此刻,他忽然又发现那些话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了。
长久的静默后,他微微往前走了一步,嗅着空气中淡淡的药香味,目光落在桌上那一盅汤碗上面,忍不住微微皱眉。
人参、泽泻、桂心、甘草、大黄……尽管不能将草药完全分辨出,但也能看出这分明是调理胃病的方子。
“你胃怎么了?”
顾淮生没曾想他第一句话会说这个,稍怔之后不由莞尔:“没什么大碍,对了,梓奴,我让厨房冰镇了一碗酸梅汁,你去取来给你晋大哥解解热。”
“好!”
薛梓奴没心没肺地冲进烈阳里,顾淮生对着晋雪年点了点对面的空位,“来,坐。”
晋雪年依言坐下,顾淮生不动声色地端详他的脸色,见他刚冲进来时眼底的隐怒已消去大半,不由舒了口气,讨好地抬手将桌面上的梅干推了过去:“要不要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