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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 (咸骆驼)


“什么?你是什么意思?”孟成蹊反应迟钝地扭头看向大夫,像听不懂人话似的问他。
大夫无措地站起身,压低了声音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请这位先生节哀。”
周围一下静得可怕,这寂寂的一刹那,孟成蹊忽然凶狠地朝大夫撞了过去,像一头疯牛般顶住对方的肚腹吼道:“你撒谎!我爸爸根本没有死,把话收回去,你这个庸医!”
傅啸坤看出他的这股疯劲不大对头,连忙叫上阿明和边上的卫兵,几个人七手八脚总算将二人扯开了。
一得解救,大夫立即逃得没了影,孟成蹊却摇头摆尾还要再闹,傅啸坤一狠心,揪过他的衣领把人拖到孟重迁的遗体前:“闹够了没有,不信你自己摸摸,看是死是活!”
孟成蹊算是听懂他的话了,蹲下身伸手往父亲的鼻子下面探去。孟重迁的鼻子是冰凉的,两个洞里一丝气息都没有,像两口幽深的枯井。孟成蹊咬住舌头,咬出了一嘴锋利的腥甜味。
那么,庸医没有骗他,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了。
滚烫的眼泪来不及往脸上淌,一滴滴直接砸落到地上,因为铺了厚厚的地毯,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父亲死了,孟成蹊觉得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也跟着一同死掉了。
接下来的记忆变得非常模糊和混乱,他依稀看到孟重迁被抬上车送回了家,看到江星萍和德叔悲恸大哭,看到父亲的遗体被收拾好摆进棺材里,看到白簇簇的花圈,所有的影像虚虚实实的,像一个个影子。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跪在灵堂前,顶上对着父亲的黑白遗照,正接受稀稀拉拉的吊唁者们的慰问。
这期间傅啸坤来看望过他,孟成蹊歇斯底里地冲他喊,终是把他赶跑了。一看见傅啸坤的脸,他就想起他爸爸临终前的那既痛且恨的表情,以及那声泣血般的“孽子”,他恐怕一辈子都忘不掉。
全是他们的错,是他们肮脏丑陋的关系害死了人,他是天底下头号不孝子、杀人犯,他杀死了最爱自己的爸爸!那他还有什么资格再去见傅啸坤?他没这个脸。
孟成蹊表情麻木地接受着客人的吊唁,脑袋机械地一点一点,他感到天昏地暗的悲哀,是永远没办法原谅自己了。
灵堂里的哀乐奏了又奏,快到启灵时分,孟成蹊没想到沈慕枝会在这个时候出现。那人穿了一身黑色长衫,黑皮鞋黑帽子,背后跟着两队黑衣保镖,昂首阔步走了进来。
“你来做什么?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孟成蹊想一下跳起来,但是两条跪麻的腿不允许,只好由阿明扶着上前。
沈慕枝显得十分平静,他朝孟重迁的遗像瞅了一眼,回答道:“成蹊,我来送送孟伯父。”
“不用你假好心,”孟成蹊喘息着推了他一把,“你走开!我爸爸不想看见你。”
他手上使了蛮力,直把沈慕枝推得后退了两步,保镖们不由变色,一齐向孟成蹊涌去,却被沈慕枝挥手制止了。
他吩咐手下将挽联挂到门口,轻描淡写地拍了拍孟成蹊的肩膀:“我同你爸爸认识一场,最后总要来见一见他老人家,就算你对我有再大的怨气,还是等出殡以后再说吧。”
站在一旁的江星萍不明就里,也觉得孟成蹊这样不妥,便扯扯他的衣袖道:“成蹊,客人都来了,就让他上柱香,你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孟成蹊脸色阴沉地偏过头,想告诉江星萍说沈慕枝不仅杀害了大哥,还搞得家中钱财散尽、骨肉分离,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大仇未报,他不能这么快与沈慕枝穷图匕见。
见孟成蹊不说话,沈慕枝径自走到案前,点了三炷香插进香炉里,双手合十拜了三拜。他心里对孟重迁说道:“老东西,你死了,我也就不恨你了,我们之间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
“放心,我说到做到,不会再去找你宝贝小儿子的麻烦,更不会杀了他,他以后是死是活跟我再无瓜葛。不过看他这个样子,估计这辈子都很难有舒心日子了。”
“说起来,你我本是一场孽缘,你没有养过我一天,还害得我小小年纪孤苦无依去讨饭,你这爹当得实在是很不够格。如果有来生,下辈子你做我儿子,我做你老子,我肯定待你比你待我好。”
他祭拜完,缓缓转过身,见到孟成蹊防贼似的紧跟在他身旁,一对虎视眈眈的眼睛注视着他。
“沈慕枝,你这狗娘养的,”孟成蹊用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嗓音痛斥道,“那天你为什么要带爸爸去戏院?”
沈慕枝闻言并不惊诧,只是微微笑道:“不知道,大概是我吃饱了撑着无聊吧。”
“混蛋,我跟你有什么怨什么仇,你要如此算计我?”孟成蹊再次缠了上去。
沈慕枝拨开他紧紧箍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低头哈了一声:“成蹊,你也许忘了,气死你老子的是你啊,可不是我,你自己枉顾伦常和脸面去做了傅啸坤的兔子,还能赖谁呢?”
孟成蹊只觉得他的话像沾了毒的鞭子一般,重重抽在他的脸上和心上,抽得他鲜血淋漓,头晕目眩。喉头涌上一股火热的液体,他张开嘴,一口血哗地喷了出来。

孟成蹊出院那天是个雨天,淅淅沥沥的小雨下得缠绵悱恻,好像抽不完的丝。汽车刚驶到孟公馆门口的小道上,就见那傅啸坤的车像个拦路抢劫的强盗般大模大样地等在那里。
开车的阿明怯生生回头朝他哼唧了一声:“少爷……”
孟成蹊随即跳下车,打开一把黑色长柄伞遮在头顶上,冲车里的阿明和德叔道:“你们先进去吧,我一会儿就来。”
德叔不放心地叮咛了他几句,孟成蹊敷衍着应了,拍拍车屁股,示意他们快走。车子踟蹰了一阵,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慢吞吞开进了院子里,而孟成蹊却颇有耐心地望着对面的车子,不肯前进一步。
傅司令也在车里看他,可他明显没有那么好的涵养无边无际等待下去,于是他一个弯腰钻出小汽车,淋着雨冲进了雨幕。鞋子在浸水的路面发出啪啪的清脆声音,水花溅的老高,孟成蹊正低头去看裤子上沾的几滴泥水,一个黑影压下来,是傅啸坤钻进了他的伞里。
傅啸坤没有戴军帽,像个刚跑完步的运动员,浑身上下散发着温热潮湿的水汽,以及孟成蹊熟悉的对方身体的味道。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孟成蹊半晌,忽然笑了,说:“还行,倒是没有病得大变样。”
孟成蹊局促地躲开他的视线,声音飘忽不定:“嗯,又不是什么大病。”
“我前几天去医院想瞧瞧你,好家伙,你们家那个管家老头真倔,硬是不让我进病房,”傅啸坤抢过他手里的伞,稍微往高撑了撑,又是尴尬一笑,“后来我只好趁他不注意,悄悄在门口看了你几眼,不巧你都在睡。”
孟成蹊心里酸溜溜的,又有点发胀,不知说什么好,便把头放得更低了,应他道:“嗯。”
他不由自主地想着:“其实这个傅啸坤对自己,还是有几分真心几分情谊的。如果有机会再相处下去,即便做不成情人,倒是能跟他混个朋友做做。只是很可惜,这辈子没有如果了,他注定要辜负对方。”
“傅啸坤。”他郑重其事地抬起头唤了对方。
傅啸坤抬手捏了他脸颊一下,假装生气道:“干嘛?大哥不叫叫我名字,没规矩。”
孟成蹊此刻却没有嬉皮笑脸,而是咬牙说道:“我们往后都不要见面了。”
傅啸坤的手僵在半空中,好半天他才收回来,忍住怒火道:“凭什么?你说不见就不见?不行,你答应了要做我的人,不是一天,不是一个月,是今生今世做我的人,你难道想抵赖不成?”
“傅啸坤,我爸爸死了,就因为见着了我跟你……我没办法再继续同你胡闹下去,”孟成蹊抬眼凄凄地看着他,眼圈突然红了,“除了这个,你但凡提出任何补偿,我都答应,只是这个,我实在做不到。”
“孟成蹊,你是在说疯话,因为你家老爷子死了,你找不到冤大头,就把过错推到我的身上,我不管,这锅老子不背!”傅司令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孟成蹊拼命摇头,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我没有把错推给你,人都死了,说什么都迟了,我才是该死……爸爸可恨死我了,哎,我是罪人。”
“可这事也不能怪你呀,”傅啸坤意识到孟成蹊这精神状态不对,皱着眉把人往自己拉近了,尽量温柔道,“我看你是胡思乱想太多,别想了,当心坏了脑子。”
孟成蹊把脸贴上了他微湿的肩膀,幽幽叹了口气道:“傅啸坤,我知道你对我是一片好心,要怪就怪咱们有缘无分吧。别找我了,也别逼我,算我求你。”
傅啸坤没有接话,宽大的手掌抚上孟成蹊的后背,脊梁骨戳出了薄薄的皮肉,隔着衣衫一摸竟然有点硌手。他知道这小东西这些日子不好受,穿着衣服看不出来,但上手还是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消瘦。到嘴边的有些难听的话打了个转,原路退了回去。
“好,我不逼你。”他表面上答应着,怀里却把人搂得更紧了。
傅司令自然有自己的一套小算盘。他觉得孟成蹊纯粹是在发神经,那种少爷家养成的娇贵病,不过寻常人死了爹娘,大概免不了要神经一场的,这也算人之常情。孟成蹊要为他爹守孝,自己大不了等他一段时间,反正他等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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