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帝周稷满脸欣慰,招了周宣上前,揉进怀里搓磨一番,安王周宣皇宠盛眷,可见一斑。
“宣儿,我天元朝万千武师,朕许你随意挑选,宣儿中意的便是朕之旨意。”
景云帝周稷二十七岁即位登基,现今五十有五,数年来国事烦忧,殚精竭虑,两鬓白发横生。
周宣回握父皇双手,低头垂眸,父皇的笑意并未达眼底,母家顾氏手握京畿腹兵,帝皇卧榻,岂容猛虎在侧,舅舅以为忠心可鉴日月,殊不知情势会逼人,夺嫡争位,一开始便输在揣测圣意上,如今自己病体大愈,武道上若有所成,舅舅定会寻机托以兵权,周宣后背汗湿,景云帝,动了杀心。
东暖阁百坪见方之地,在周宣眼中,阴冷寒彻,透骨凉心。
周宣撩袍跪伏,朝景云帝行了大礼,沉声道:“回父皇,儿臣愿拜镇北军黎诩元帅为师。”
景云帝眼中阴晴不定,踌躇片刻,问得冷漠:“宣儿,你可想好了?”
外人眼中只当皇帝不舍安王远行,唯有周宣心中了然,敛了素见的孺慕之色,掷地郑重有声,“儿臣心意已决,求父皇成全。”
“好,宣儿中意,即朕之旨意,来人,拟旨!”
黎诩回程刚过半,接到景云帝加急圣旨。
第7章 启行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武威元帅诩良将之后,宿卫忠正,宣德明恩,守节乘谊,以安社稷,朕甚嘉之。其加封黎太子少保,以江南地益封三千户。今皇子宣仁德尚学,入武威门下,朕谨托,诩教之化之,武有所成,德有所依,天元列祖,江山永固。”
“黎帅,顾家这是唱的哪出啊,属下想破头也整不明白。”
黎诩把玩着圣旨,冷冷瞪一眼不省心的副将,“传令下去,急行军,五日内务必抵北大营。”
……
先不说淑妃在东暖阁当场气得半昏,与兄长一起苦苦哀求,而后几日一哭二闹三上吊作了个尽,也未能撼动景云帝半毫,安王北疆之行已成定数,单单芷蔚殿大大小小的侍从就让周宣神烦不已,知琴茹画如丧考妣,韩大郎整日惶惶,莫听雨失魂落魄,处处愁云惨淡,整个芷蔚殿弥漫着大厦将倾覆巢之下无完卵的凄然压抑,周宣天天去关雎宫请见,淑妃均拒见,大有不认儿子的趋势。
安王拜入镇北门下,朝野震动,原本泾渭分明的太子、安王两党俱皆惊疑不定,东宫幕僚处夜夜灯火通明,谋人智士不停探讨安王的本意,谁也不信天上会掉馅饼,一概以阴谋论处之。
宫外顾府与京畿营更焦虑难安,偏偏明面上还要装出镇定自若圣眷正炽的样子,傻子也知道那镇北军是皇帝的心腹,最容不得牵扯党皇争嫡,龙有逆鳞,安王周宣一戳一个准,犯了景云帝大忌,北疆一行,说好听点,沙场历练,拜师学艺,说难听点,是甘愿为质,缺心眼。
远行在即,安王爷忙得脚不沾地,今日翠玉轩,明日望红楼,诗棋花茶,飞鹰走狗,与相交匪浅的狐朋狗友及知心小姐姐们依依道别,每每玄武门落锁前才晃回……
东宫太子照例守在门内,替周宣接了盈怀的物件,甚不在意丢给旁边的宋仁,周宣急眼,“宋仁,小心点,给本王收好了,都是情深意重之物,有个闪失,本王要你项上人头。”
宋仁哼了一声,“蛐蛐罐,折扇,鸟笼,丝线络子,香囊,还有把桃木铜钱剑,安王殿下猎奇甚广,微臣自愧弗如。”
装作没听懂对方口里满满的嘲意,周宣嘻嘻一笑全无正形,“你个小娃娃懂什么,金银外物哪入得本王法眼,收礼物这种事,收的不是物,是别人愿意为你花心思的情谊,宋仁,你送过人吗?”
宋仁当场给怼得翻白眼,小娃娃三字着实扎心。
“皇兄,”周烨剑眉轻蹙,“你唱酒了?”
“呵,鼻子这么灵?”周宣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泥封小坛,“翠玉轩老板娘送的,正宗女儿红,没舍得开封,带来给你尝尝味。”
五月初五,新月如钩,东宫后园酒香四溢,香醇怡人。
周宣只给未来皇帝喝了小半杯,名副其实尝尝味,自己咕噜噜灌个透心爽,天元朝男子年满十二方可饮酒,周宣却因打小喝过不少药酒,酒量奇佳,整坛下肚,一点事没有。
“皇兄今日也不回芷蔚殿?”周烨例行问了问。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周宣抬头仰望空中新月,恍若未闻,隔了半晌才开口道:“冠君,我那芷蔚殿总有人啼哭,晦气得很,还是在你处安歇吧。”
“嗯。”
“冠君,去了北疆,天高任鸟飞,我很开心。”
“是吗,父皇没给口谕?”
“有啊,父皇口谕,我儿心志坚韧,堪当大任,镇北门下,需笃学慎行,非诏,不得回京。”
意料之中,周烨轻阖双眸,没了眼中一向的寒意,面部线条柔和不少,如是夜夜去玄武门接周宣留宿东宫,夜夜刷新认知,帝王策论之外,还有那么多新奇趣物,不管周宣心思几何,周烨犹记得那句万里山河,千秋万代。
五月十八,景云帝亲送安亲王周宣北行,盛京大道外,十里旌旗,京畿营黑压压一片乌甲。
枢密使宣了赦封亲王的圣旨,封地西岭万户,不算富庶,亦不算贫瘠黑恶,周宣乐受圣意,当场命韩大郎带知琴茹画前往封地督办建府事宜。
顾明与顾诚在一旁黑脸不语,周宣自小资质平庸,胜在听话,如今这唯一的好处也没有了,兄弟二人哪还见得盲目蠢喜的外甥。蠢死他得了,任那封地如何广阔,你有那命回来坐拥?所谓亲王,那不过赏给安王党的慰藉罢了。
周宣向景云帝行跪礼辞行,又朝着关雎宫拜了三拜,起身后向靳太傅躬身拱手,“老师教习七年,弟子愚钝,多有辜负,弟子拜别,老师保重。”
靳尚不由老泪纵横,声音跟漏风似的,“如意啊,老师备了些典籍抄录本,你且带去,学而时习之,以后回来,策论再不及格,就罚你把国典抄一遍。”
周宣笑着告饶,“老师莫要吓我,国典抄一遍,学生只怕手脚俱废没了人形,今日就求个恩典,抄诗经成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靳尚哭笑不得,骂道:“心也忒大。”
周宣定定看着盛京外城,生养自己十三年的地方,承载了一世梦魇的皇宫,我今决然而去,母妃可能安好,顾氏一门可能保全,师父可不必再生祭,上辈子欠的,这辈子容我还些。
“父皇,儿臣请令出行。”
“准。”
景云二十八年五月十八,安亲王启程北上,随行仆从三十六人,侍卫两百,京畿营拔三千精锐护驾,浩浩荡荡直奔北疆。
城门楼上,东宫太子周烨孑然而立,直至北行队伍彻底消失眼前,方踱步下楼。
“皇兄。”心中默念皇兄两字数遍,周烨浑然不觉,这份萦绕心头酸酸胀胀的不适,因何而起,如何能灭。
第8章 十年
十年后。
天元朝仁顺三年立春,新帝发了长长的祭天辞,大意是即位三年来,勤于政务,励精图治,海河晏清,百姓安乐,而这大部分功劳归于上天庇佑,故感念天地恩情,大赦天下,仓廪实而知礼节,礼部制了庆节,盛京皇室的家宴首当其冲,一纸黄标,快马驿传,仅仅八日圣旨便到了北疆白琅城。
北疆的酒比不得盛京,干冽过头,绵醇不足,仰头灌下一碗,仿若身体里烧了把火,灼热滚烫,让人直呼过瘾,而后慢慢返上来的,没有盛京酿酒的甜醇回味,全是辣痛,刚到白琅城时,周宣喝一次泪眼汪汪一次,黎帅就好这口,没少让周宣陪着,喝了十年,周宣如今号称镇北酒神,连黎诩都不敢撄其锋芒。
立春时节,北疆尚未化冻,天气不阴不阳,随时雨随时雪随时雨夹雪,今日难得天晴,镇北大营全军出动,忙着修补护城河堰,周宣坠在黎诩身后充当监工,瞧不顺眼的一概冲上前喷个辟头盖脸,画风清奇。
“喂,三营的,四处瞎瞧什么,对,就是你徐大脸,脑子让蛮子的野牛撞散了是吧,先上粘泥,再放石砖,你叠那一大坨像什么,朔风一吹倒下来压不死你。”
“还有你,张长工,简直蠢得没边,不是发了轱辘车,非拿肩膀扛,这么爱现,打仗的时候咋没见你这么上心呢。”
徐泰:“软脚王。”
张常功:“软脚王。”
周宣一点即炸,跟镇北军第一次上战场,肢体横飞的流血画面太过刺激,周宣抖如筛糠,软了两条腿,剑都提不起来,实乃人生奇耻。
本以来今天跟着黎诩出来狐假虎威,怎么着也能占几分便宜,没想到这些混蛋兵痞子如此不讲理,哪壶不开提哪壶,大抵军营里混得久了,周宣早忘了什么诗书礼仪,冲上去就打,三人立时扭作一团,拳拳到肉打得不可开交。周围也没人拉扯,反而停了手头的活,饶有兴趣的围观品评。
“加油,把徐大脸干成徐肿脸!”
“XX,右脚,踢他啊!”
“出拳,发什么愣。”
“长工,主家讨租子了咧,你还不起来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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