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按捺不下烦躁,也未披单衣,起身赤着上身出了门。
门口照旧坐着个发呆的人,癸卯照例摆手跟他打了个招呼。走到院中,提气跃上了院内东首阁楼,一层层攀到最上层屋顶,在檐牙上翘着二郎腿坐了下来。
再往东远眺,便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天色将暮,晚霞映日,那人端正盘膝坐在廊下石阶上,正在擦剑。
隔壁院落是比癸卯只大一期的前辈们,他打听过此人排名,是为庚辰。
庚辰的行动极为规律,几乎每日练习结束后都在此处,要么打坐,要么擦剑。他如磐石般坚守此处,极少开口,动作是不合年纪的沉稳和坚定。
在夜行,用剑的人很少,扎实练内息的人更少。每天试炼都是命悬一线,活得了今天不一定活得了明天,内家修为极其耗时,见效又慢,是容不得人慢慢修炼的。从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个个都恨不得钻研透彻各种阴损狠招,好出其不备赢得胜利活下去。
所以癸卯第一次在高楼上看到隔壁院落竟然有人用剑,还恶劣地想过,此人何时会死。
而自己身边的同僚换了一波又一波,隔壁那个持剑的少年却仿佛永远不会消失。
他后来打听才知,庚辰暗器和用毒的功夫竟也是当期翘楚。
那真是个奇怪的人,坚韧强悍又光明磊落,简直与夜行格格不入。
癸卯渐渐发现那个身影的稳健带着令人着迷的安抚力,每当自己烦躁的时候,只消爬到楼顶看上那么片刻,心里就能安定下来。
庚辰一丝不苟地擦完剑,开始打坐,癸卯看着看着,不小心睡着了。
他做完一个短暂而无聊的梦,醒过来擦擦口水,那人还在原地打坐,一丝一毫都未动过,时光好像并不会在他身上流逝一般。
癸卯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
过了三更,隔壁院落的灯渐次熄了,有个笑盈盈的少年从房内出来坐在庚辰身边。这人叫乙未,也是用剑,听排行也知道是这一期名列前茅的精英。癸卯偶尔也见过他在院子里舞剑,不沾半点儿血腥杀气,倒像是野鹤孤云,自有风骨。
可癸卯实在很少见到他练武,一身功夫好像是天纵奇才,配上那副看不出温度与诚意的浅笑,总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鄙薄和轻佻。
乙未与庚辰,同样都是剑者,给人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
此刻乙未坐在庚辰身侧,撑着下巴眯眼笑着看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庚辰闭眼默不作声地继续修炼着,也不知道在没在听。
聊了一会儿,乙未撑不住睡意打了个哈欠,起身推着庚辰回房去休息了。
癸卯看那院中灯熄了,伸个懒腰也落回地上。
自己房中都已经睡了,只间或传来几声压低的呻吟。走到房门口,自己出去时打过招呼的那人,仍坐在门槛上发呆。癸卯在他面前停了一瞬,从兜中摸出一颗梅子糖塞给他。
夜行有个无关痛痒的奖励机制,每次试炼的前几名,能向上层讨点彩头。有人换了休沐假,有人借此求得一些上好的伤药。癸卯也有幸拔过几次头筹,都用来换吃的了。他素来觉得,死后有的是长眠日,生前就不必请假休息了,伤药再怎么有效,不一定有命用,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这些梅子糖,便是由此得来。
这个常在自己房门口呆坐的人,并不熟悉,虽然好像问过名字,但癸卯人缘不差,这个没几句话的闷葫芦的名字转头就忘了。每次进出擦肩而过,癸卯心情好的时候,会随手塞给他一些零食。
但他每次看完庚辰回来,心情都不坏,倒像是每次都会给了。
夜行不是个和平地方,休息时互相下手的先例也不是没有。但癸卯不论塞给他什么吃的,那人总是接了就咽下去。
癸卯觉得他如此毫无戒备心,可能是脑子有点问题。
塞完糖,癸卯躺回通铺上,不一会儿便睡去了。
门口那人一动不动,就这么坐了通宵。
日子伴着血腥气稳定平和地过了许久,年关将至。在外面活不过冬天的人尚且很多,夜行更是如此。年关在夜行,是个大坎,残酷的试炼一场接着一场。
癸卯这一期,在夜行正是第五个年头了,照规矩,年底有一场大试。
没人知道内容是什么,但是据癸卯从隔壁院子探听来的消息,这种大试,上一期六十人中只活下来八人。
癸卯摸着下巴打量着周围亦敌亦友的同僚,觉得凭自己不一定有幸跻身前列,这种不上不上下的日子或许是要到头了。
没有畏惧可言,也说不上是遗憾,只是想起自己还没跟庚辰说过话。
癸卯素来直爽,脑子里刚过这个念头,脚下已经往那边去了。
在别人房门口眺望了片刻,可惜庚辰不在里面。倒是那个常笑的乙未拍了拍他肩膀,问道:“你是下一期的癸卯?在这里作甚?”
癸卯疑惑了:“你认识我?”
乙未笑道:“你常常在高楼上盯着我看,我自然要探听一下你的底细了,免得死得不明不白。”
癸卯啧了一声:“谁盯着你看了!”
“我这么好看,你看我是应该的,害羞什么。”乙未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地璀璨一笑,又道,“你来此作何。”
癸卯歪歪头道:“我不日就将大试了,不晓得能不能活过去,想找前辈们讨教一下经验。”
“哦,大试。”乙未摸摸下巴思索了片刻,胸有成竹地笑说,“放心,你这样没心没肺的人,能很轻松就通过。”
癸卯并不信他:“哎,你怎么知道。”
乙未仍是那张毫无诚意的笑容,笃定道:“因为我不仅长得好看,还很聪明。”
癸卯在心中暗叹:此人言谈原来如此厚颜无耻,概不得每次他同庚辰说话,庚辰很少理他。可他如此欠揍,庚辰却从来不揍他,可见庚辰的脾气真是顶顶地好。
这番连捧带踩,心中对庚辰的好感又上升不少。
乙未叹了一口气:“唉,你在心中嘲笑我。”
癸卯被他戳破,忙辩解道:“我可什么也没说。”
“我明明比你们聪明太多,却要被你们这些蠢人嘲笑,世道真是不公。”乙未自怜自哀地怨了几句,又忽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庚辰日后会成为夜刹,我会成为夜君。等评定下来,你要记得在心中为我平反,我真是个聪明人,不说笑的。”
癸卯一愣,半晌才明白他在说什么,惊讶道:“庚辰原来想冠夜刹血魔的称号……”
乙未摇摇头道:“不,他想冠夜君御帝。只可惜,他不肯听我的话,是拿不到这个称号了。”
癸卯茫然道:“我听不懂。可你真要这么自信,没办法帮他达成所愿吗?”
乙未苦笑道:“聪明又如何,多得是我办不到的事。就像庚辰再强悍又如何,多的是他办不到的事。”
癸卯懵懂迷糊地回了自己房中,好久也没想明白乙未的话。
乙未和庚辰怎么会有办不到的事?世上的事情,哪有这么难办?
反观自己,他想吃烤鸡,讨彩头讨到了,好吃。想吃炸串,讨彩头讨到了,好吃。想吃超级无敌海景佛跳墙……讨到了普通佛跳墙,但是也挺好吃,并没有什么问题。
癸卯的愁绪淹没在菜单里,渐渐忘记了开始的疑问。
一晃眼便迎来了大试,癸卯活了下来,甚至轻松到匪夷所思。
他如约到了一片白雾升腾的密境,在密境中看到耍着大刀活蹦乱跳的烤鸡。癸卯扑上去啃了几口,一点味道也没有,生气地将烤鸡剁碎了。
试炼就结束了。
癸卯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癸卯懵逼地回了房,整个房间只有自己一人,倒是乐得清闲。癸卯悠悠哉哉地做了个绵长的白日梦,晚上还一个人吃了三人份的饭。
他百无聊赖地晃到第二天早上,才有一两个同僚疲惫不堪地回来了。
切个烤鸡有这么艰辛?癸卯很想借机嘲笑一番,同僚却开始哭诉这次的敌人有多么凶狠阴毒,怪兽和鬼魅如何骇人,赢得有多艰辛。
癸卯咽了口口水,看来敌人是随机的,自己只是运气好。
过了除夕,夜行也有难得的短暂休息。虽然无任何庆祝活动,但对他们来说,能无所事事活着便是最大的恩赐了。
大试渐渐结束了,这一期活下来的有十来人,算是不错了。
原先挤了三十人的房间,如今只剩下寥寥三五人,衬着外头热热闹闹辞旧岁的烟花爆竹,更显得凄凉。
癸卯看着门口,那里空荡荡的。
那个人常坐在门槛上发呆的人,没能活下来吗?
除了不幸,大概也没有别的原因了。
名单上的名字,一一被除去了。癸卯凑在旁边顺着名单瞄了一遍,想试试有没有印象能找到那个人的名字,只可惜天干地支的代号,一点儿实感也无,实在记不起什么。
“这次到底活下来几个啊?”癸卯随口问道。
“十一个吧……”有人应道。
“哎,还没死呢,当然是十二个啊。”另一人反驳道。
“现在有气顶什么用,上不了训练场,迟早要淘汰。”先前那人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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