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逑看着宋雪桥,又看看裴无念了然地将那只手反握住,眼中讶然,胡子也跟着抖“你们……”
上官倩容微愕之色退去,旋即冷笑道,“今夜的好戏倒是一场接着一场,先是裴无念,后又是宋庄主,你们这武当,今日脸面也算丢尽了。”
宋雪桥朝她一笑,“师太明里暗里挖苦讽刺,逞一时言语之快,实在无大家风范,您还是先把自己的脸面捡一捡再来顾旁人的脸面吧。”
张仲逑此时已无心谈什么脸面不脸面了,他今夜受到的惊吓已然过多,一口闷气堵在胸口,死活喘不上来。
裴来忽而面色青白,他抓住裴无念的袖子,“阿念……你和他……”
裴无念看向他的神情复杂,他想喊他一声爹,到最后话在嗓子里转了半天,终归还是咽了下去,他只能点点头,“嗯。”
裴来跌坐在地,耗尽多年设下的局,他的儿子,他一生的指望,仿佛在这一瞬间倾数崩塌,把他砸的晕头转向。
他能毁掉挡住裴无念去路的所有人,可如今断了裴无念后路的,居然是他自己。
只听一个峨嵋弟子冷笑道,“不管是断袖还是你们兄弟情深,宋庄主莫不是以为人你想带走就能带走吧?你当这里是玲珑山庄?由得你胡作非为?真当吾派怕了你们不成?!”
“那你倒不如试试看我能不能。”宋雪桥反手抽出司空月瑶身侧挂着的一把莹白长剑,云山出鞘瞬间剑光大凛,连带着他的语调都低了几分,“谁想阻我现在便可站出来,我不介意拆了他几根骨头。”
张仲逑扶住额头低声喝道,“宋雪桥!”
那人还想挑衅,一直没有动静的裴无念突然开了口,“上官掌门所言不错,此事因我而起,又死了那么多人,于情于理,我也避无可避。”
宋雪桥沉默的往身后瞧去,裴无念也正在看他,那样的神情他很熟悉,从小到大,他似乎从来没有惧怕过什么,即便是今日千夫所指,也是一派从容温和。
只有他死死抓住的那只手,冰冷至极,温度自他皮肤攀入每一根血管,他突然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是谁指使,是谁动手,都已经不重要了。”裴无念走至他的身侧,他有些脱力地扶住宋雪桥,似乎想找个地方靠一靠,“他们因我而死,自然也应该由我来还,无念只请在座诸位一件事。”
他突然放开宋雪桥的手,缓缓走向满堂宾客之中,随即,他掀袍跪了下来。
屋中所有声音骤然沉寂,所有人都看了过来,面上表情有惊讶,有得意,有幸灾乐祸,一个接一个,精彩纷呈。
花邀酒站在一侧,握住那只月石坠的手微微发抖,他原先也想要裴无念死,也想要他去偿宋焰亭的命,可在裴无念跪下的瞬间,一向有仇必报的花谷主却突然不想了。
宋雪桥呆滞的看着这一切,看着眼前决然的背影,云山剑“哐当”一声落地,裴无念一生无愧于任何人,他只跪过师跪过父,如今他竟对着一群所谓大门大派的道貌岸然之徒颓然而跪。
“不论谁是在下生父,皆有教养培育之情,此情恩重如山,我本就无以为报,慧窗大师年事已高,种种过错皆已铸成,亦无力挽回,还求诸位留他一命,所有罪责,今日由我尽数还清。”
裴无念声音已越来越轻,话出口却果决非常,而他的脖颈之上蜿蜒出了几道青黑色的痕迹,那痕迹所有人都认得,当日武林大会,段无奕与琼茉儿颈后也是如此。
他们丧命于世上最阴毒的暗器之手,那是燕山墨冰针中毒过后留下的瘢痕。
公孙清宴面色骤变,他立刻走到裴无念身侧想去把脉,却被一道白色的身影抢了先。
宋雪桥冲上前接住他倒下的身体,喜服之下,裴无念的胸口,一点朱砂一样的血孔赫然而现,他茫然地伸手去碰,却有如被灼伤一般收回。
未留下一点余地,直接将毒刺入了心脉。
厅中众人鸦雀无声,自裴无念袖中滚落一只墨色竹管,那枚竹管摔在地面上,发出一声空洞的闷响,旋即是张仲逑与裴来撕心裂肺的喊声。
宋雪桥浑浑噩噩地抱着他,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眼中水雾渐盛,最终凝成一颗豆大的眼泪,滚了下来。
怀中之人却还能在这个时候笑着抚上他的脸,尽力擦去那一点泪痕,他气息衰微,“雪桥……说好今日事了,一起走的。”
山外大雪纷然,红梅如火,不远处山中飞鸟振翅而起,高空长鸣之声,掩去了那人最后的呼吸。
第89章 第 89 章
江南,玲珑山庄。
桃花含苞,檐下已有鸦雀衔着嫩枝筑起新巢,明明已经是三月里入春的时候,天还是是飘着小雪,不甚阴冷,但容易迷眼。
廊桥之上更是风大,吹的那些雪花乱飘,原先声名远扬的湖上书斋已于正月重建,曾经的白玉莲台处已成了一方素净的莲花池,一座黑白的小亭位于其间,水面上用弯弯绕绕的木栈连着一圈雅致的房间,不似从前那般繁华,反倒曲水流觞,颇有意趣。
公孙清宴站在书斋厅内,将披风摘下递与一侧的使女,又抖抖身上的细雪,叶影束从他身后探出头,吸吸鼻子道,“你家庄主呢?”
宋雪桥不在庄内,倒是一件奇事。
自打那日绛雪阁语惊四座,闹出那样大的动静以来,他就鲜少再出现在江湖之上,成日把自己关在紫琅,玲珑山庄威名在外,门生倒还是照收,可也渐渐也开始更重于商贾。
曾经只手遮天的江南第一庄,在人才辈出的江湖中磨去了锋芒。
“雪桥不在,叶姑娘何事找我便可。”一道小小的身影从门边跳出,两眼笑成了弯月。
叶影束故意当瞧不着,叉腰四处看道,“找谁啊?我怎么只听见声音,瞧不着人呢?”
朱采瑕气急败坏地跳起来拉她的袖子,“你又欺负我!我可长高了!”
叶影束低头捏他的脸,挑眉笑道,“高没觉得,胖了不少。”
气的朱采瑕朝一旁的徐伯努嘴。
徐伯跟在他身后,打着哈哈道,“少庄主是长高了,衣服俩月就要重做一次,不过胖也是真胖,也怪少爷什么都由着他,上回要吃苏州过了时节的槐花蜜,居然也派人去给找来了。”
“雪桥说我用功念书,什么都给我!”朱采瑕嘟嘟囔囔道。
叶影束笑着去挠他痒痒,“是啊,你们家雪桥连玲珑山庄都给你了,还有什么不能给的!”
公孙清宴笑着揉揉他的头发,等叶影束带着小书呆嬉笑着走远,他才朝徐伯稍一抬手,徐伯会意,将他带至一间房前,轻轻地推开了门。
房中是同拢烟阁兰斋一样的素纱青帘,熏着悠悠地紫檀香,塌边花瓶中插着几支这个季节难见的红梅。
帘后的塌上静静躺着一个人,公孙清宴虽瞧不见,还是准确的地走至塌边,给那人把脉。
自绛雪阁一事之后,他跟着宋雪桥来到玲珑山庄小住,那些日子他几乎天天都泡在这个房间折腾,年后才得以空闲回到郢阳,裴无念当众给了自己一针,也给了那些人想要的交代,他们亦无话可说。
裴来见他自尽当场便疯了过去,好在张仲逑念旧,如今裴来被养在武当,虽衣食无忧却是浑然度日,而慧窗醒来之后,那位神出鬼没的“色方丈”寻饮突然现身将其带走,再也没了消息。
惠慈大师稀里糊涂回了少林,在一日清晨,他又在少室山下收到了一个包裹,里头是失窃多年的少林秘籍,他又稀里糊涂的成了方丈,可惜惠慈大师资历虽老却是个只会拳打脚踢的武僧,成日挠着那颗光头让弟子习武打拳,搞得少室山叫苦不迭,闹出不少笑话。
陆家兄妹次日便回了印水山庄,陆林林避世不愿再见人,陆展沐倒是振作起来,着手重整印水一脉。
宋雪桥逞强一时,可在探到裴无念没了气息之后,还是气急攻心几乎昏死当场。
不过好在,当日他就在绛雪阁。
当初别离山庄一役,死伤无数,他将那些中毒的弟子接脉拼骨从鬼门关一个个拉回来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裴无念。
“公孙先生,裴公子可有转醒的迹象?”徐伯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
他二人一事当夜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张仲逑日夜叹气仿佛老了十岁,宋雪桥顶着风雪在玄岳门前叩足了十个响头,才换得他松口放人,现如今,自他将人带回玲珑山庄也已经过去小半年了。
公孙清宴将裴无念的手塞回被子之下,又摸了摸他的额头道,“已没什么大碍了,性命无忧,不过毒入心肺,能否转醒全看老天。”
还是一如往常的答案,老徐道,“那药还是照上次的煎?”
“多加二钱桉叶,一两八角莲,文火煎,等温了再给他灌进去。”公孙清宴淡淡道。
等老徐抹着眼泪带门出去,温文尔雅的公孙先生才睁着那双没有焦距的眼,丢了文人雅士的皮囊,忍不住对着昏睡的人边叹边骂道,“小兔崽子对自己下手倒是够狠,还有另一个小王八犊子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