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哼哼得意味深长,宋雪桥心里头疑云却又多了一团。
大夫举着一只瓷瓶出来,推了推自己的单片眼镜儿,也不哼了,直直盯着裴无念,“那位少爷,您的手也要上药。”
宋雪桥直接站了起来,惊道,“什么?!”
裴无念也受了伤?
“伤人者必自伤。”大夫不等他反应,麻利地掀开裴无念广袖下的手,一道将近一尺的口子露了出来,血肉外翻,上还沾着点铁锈,在一只白皙的手上分外显眼。
“我说你们啊!!懂不懂爱护爱护自己的小命儿!”大夫只看了一眼,便发了怒。
裴无念被大夫吼得一怔,难得乖顺的让大夫将药粉在伤口上抹了一通。
宋雪桥已经快将自己的嘴巴咬成兔子三瓣嘴,他向来粗心大意,居然真以为裴无念是无往不胜的神了,居然还厚颜无耻的任凭他把人一路背回来......
他此刻也顾不得考虑那老头子何等本事能伤得了裴无念。
只是略微有些歉意。
裴无念略略抬起头,有些心虚地朝他一笑,“没事,小伤。”
“小伤?!”大夫绷带用力一缠,裴无念眉头立马一皱,但没缩回手。
大夫气道,“这伤口上还有铁锈!这么深,马上化脓破伤风!感染完了整个手别说拿剑,拿筷子都麻烦!......”
宋雪桥自然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等两人抓了药,付帐离开药铺时,那个大夫还在止不住的朝他们一顿数落和唠叨。
这回宋雪桥主动地背起了少年,回了酒楼,人都已经睡了,只剩那个接待他们的小伙计还撑着下巴,一磕一磕地坐在堂中。
摇醒了伙计,伙计见他们又背个人回来,多一个人一份口粮,立马笑意盈盈地道要不要再安排一间房,点了头再次出血付账,宋雪桥的懊恼才渐渐消磨殆尽。
白天的檀木桌边上,他盯着那只袖子,那点懊恼没了之后,竟窜起一股和那老大夫一样的无名火,讽道,“裴少侠果然英雄气概,那一剑可曾划起二两血花?”
裴无念倚在床边,头发散在肩头,那只受了伤的手也未曾再藏,绷带下隐隐血色颇为灼眼,他并没答话,只是翻着一本薄薄的书。
“师兄——”宋雪桥拖长了声音。
裴无念“哗——”翻过一页纸。
“大师兄——”
“哗——”
“大哥?——”
“哗——”
“无念?念念?”
“哗——”
“裴无念!!”
裴无念终于肯抬眼看看他,居然还能温和一笑,“有事吗?小师弟~?”
宋雪桥被他喊得一阵恶寒,但他向来脸皮走天下,几步踱到床边,翻身上榻,躺在他身侧,一把夺过那本书丢到一边,“我问你正事儿呢?那老头子什么来头?连你都能伤?”
“贪欢楼的来头。”裴无念又伸手取过书,看似随意地翻着,声音却越来越低。
“我知道,我是问他为什么能伤了你?”
“你觉得我所向无敌?”裴无念侧着脑袋也不看他。
“我从八岁就觉得你所向无敌了,如果不是,我也希望如此。”宋雪桥奉承地眨巴眨巴眼,“毕竟现在确信了贪欢楼确实和丁墨白关系匪浅,所以我想了个略有危险的办法。”
“什么办法?”
“遁地鼠不是说,那人最看不惯别人说十郡主的不是么?”宋雪桥咧嘴笑了笑,“那就来个鱼上勾。”
裴无念终于坐直了身子,有种不太好额预感,定定的看他,“你要干什么?”
宋雪桥坏笑着侧到他耳边,裴无念霎时一个激灵想要避开,却被他伸手拖住,嘀嘀咕咕一通后才施施然放开。
宋大公子眉开眼笑,裴大师兄欲言又止。
“独眼老头被杀,短时间那人也不会再回安王府,要逃走,肯定是去贪欢楼余党另一个窝点,妙法,妙法。”
裴大师兄仍旧无言,脸上略有绯色。
“怎么啦?”宋雪桥浑然不觉,勾肩搭背,“我本来就是个花花公子,怕什么?...咦?你那本书怎么是倒的...”
话还没说完,那本惨烈的书就被丢到了一边,掌风灭了蜡烛。
宋雪桥在暗中惊道,“莫不成阁下已练就绝世武功,倒看如流?”
裴无念被子闷头,甩出两个字。
“睡!觉!”
第16章 第 16 章
宋雪桥承认,裴无念这个人外界风评虽然颇高,但毛病也是一样不少。
比如说,阴晴不定,比如说,什么破事都往心里憋,比如说,下一步他要做什么,你永远猜不到。
六年前,宋定涯于玲珑山庄暴亡,加之燕山道人一事余音未消,江湖上几大势力帮派风云瞬变,宋夫人接连一病不起,玲珑山庄霎时乱成了一锅粥。
宋雪桥胞姐姐宋焰亭披麻戴孝,带着他在乌木馆前哭了一夜,第二日即脱去一身孝衣,苍白着一张脸,以十六岁的年纪接管了玲珑山庄庄主之位。
也成了诸多武林门派中最年轻的帮主。
而他痛哭一场后,则是倒在了宋焰亭怀中,昏昏沉沉睡去,再次醒来时,人已经坐在一辆装潢简朴的马车上,掀开布帘,外面是一处山水秀丽,草木茂盛之地。
山门石阶前,立着一个老人,老人一身藏蓝道袍,身侧一个黄衣和尚,捻着佛珠,一脸笑意盎然。
老人他认识,常年来他家切磋实则蹭饭的武当掌门张仲逑,早在他五岁时就听宋定涯的安排草草拜过师,但关系也就仅仅停留在每年打几声招呼,讨要点压岁钱的份上;和尚他不认识,但慈眉善目,一笑眉眼都成了一条线,十分和气,不讨嫌。
至亲之人逝世,自己又莫名其妙被送到一个陌生的山脚下,哭过之后的大脑浑浑噩噩,任谁都会愣神一会儿,宋雪桥挂着泪痕,瞪圆了眼睛,与那两人对视三秒之后,他选择立即跳下马车,拼命往回跑去。
他只有一个想法,回家,回去找他的姐姐。
所有人都在对燕山道人虎视眈眈,对他虎视眈眈,一旦落入这些人的手里,他决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不要相信任何人。
在此之前,这句话他已经听家人说了无数遍。
一个不太熟悉的师父,一个不讨嫌的和尚,并不代表他们可以相信。
连滚带爬跑出数百米远,山路崎岖,石子遍地,宋雪桥终于双腿瘫软,扶着一棵树踉跄跪下,咬牙切齿地锤了两下自己不争气的腿,他抹了把泪,只能勉强往灌木里钻了钻当作掩护,小心翼翼地听着四周的动静。
半柱香后,那两人似乎并没有追过来。
一炷香后,双腿更麻了......
宋雪桥终于不想再等,颤颤巍巍地爬起,想往前继续爬出山麓,却猛然见到眼前一道白色的寒光划过,接着一人自树上跳下,落到他面前。
一手持剑,一手抓着一条奄奄一息的翠色小蛇。
“你差点被他咬到。”那个人毫不留情地把蛇丢到一边,白衣翩跹,往他面前走了两步,声音清冽,“逃跑的时候,不仅要注意人,也要注意这些小东西。”
宋雪桥抬头看到那人的脸,已然目瞪口呆,他很佩服自己,这种情况下居然忘掉了跑路要紧。
七八年时间足够让一个人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包括这位他曾经的拜把子大哥,不仅完全脱了女气,一张脸清俊至极,还足足比他高了半个头,单手执剑,气势非凡。
所以直到僵直的他被点了穴扛起,屈辱地走到山门前,听到张仲逑发出一声略带笑意的“无念,不是让你跟他解释解释的吗?”时。
他昏昏沉沉趴在裴无念肩头,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这人是谁。
习武之人被人点穴已是奇耻大辱,被扛着进山门更是奇耻大辱中的奇耻大辱,也拜裴无念所赐,这一出戏唱下来,他成了张仲逑门下正儿八经的一个弟子,也成了武当山上的名人。
各门女弟子路过都会将他指指点点一番,然后小声道,“看,就是那个小子,被大师兄扛回来的。”
语气里三分奇怪七分艳羡。
男弟子要好上那么一点,对裴无念无甚兴趣,可听说他是宋雪桥,都会嘘寒问暖关照一下他的父亲,接着就是旁敲侧击地好奇道,“你真被那个魔头带进墓里了?可怕么?是不是有人血河?墓里是不是全是见血封喉的机关?”
燕山道人在他们眼里已然是鬼是神。
宋雪桥每每只苦笑,含混着说他不记得,当他们一脸失望却还不死心的继续追问时,张仲逑门下几人皆会上来解围。
裴无念行踪不定,剑堂只有无沣,无渺两人坐镇,两把长剑一挥,掀起一阵剑风,那些问东问西的便没人再敢吱声,安安静静地挪到自己的座儿上,看自己的剑谱去了。
无沣无渺话不多,沉稳内敛,即便他致谢,二人也只是愣愣地说不用。
但他二人总有离开的时候,叽叽喳喳的询问也就乘虚而入,足足烦了他半月有余。
半月过后,宋雪桥愈发散漫,愈发不爱搭理人,到最后甚至连剑堂都懒得去,大部分时间要么在后山岩洞中自己练剑,要么在逍遥谷后院对着满池的红叶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