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正秋一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才转回到徒弟面前,道:“万幸你遇到了他们,从今往后,你便可以抛弃虚假的姓氏了。”
卢冬青的心里咯噔一声:“虚假?”
卢正秋道:“是啊,你不得已才随了我的姓氏,但继承你父亲的衣钵,才是你一直以来的夙愿,不是么?”
“是没错……”
“你既已化出麒麟元神,便有资格继承你父亲的名号,若是放在从前,你已经可以上阵领兵了。”
“元神……?”
昏迷前的记忆渐渐浮上心头,冬青的嘴角渐渐扬起,喜道:“师父,我终于做到了!”
“嗯,”卢正秋点点头,“的确值得庆贺。”
“多谢师父!”
他脸上的笑像是花朵一般绽开,他迫切地上前一步,本能地张开双臂,想要索取一个拥抱。
可卢正秋却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青年的手臂僵在半途,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目光在师父的脸上游走,似乎拼命地想要看穿那张熟悉的面孔,看出背后陌生的真意。
他实在看不懂,并因此而焦躁不已,哪怕是鞭挞,苛责,都会令他好受百倍。
然而,卢正秋只是淡淡道:“你已不再是小孩子了,别再如此草率,你的父亲曾是一军之长,你也该有少将军的样子。”
冬青眨了眨眼,向后退开半步,难掩眼中的失落,隔了许久才点头道:“我明白了。”
这四个字像是掺了沙子,卡在嗓子里,使得往日里明朗的声音蒙上一层阴霾。
卢正秋接着道:“他们都很担心你,不去打个招呼么?”
“我这就去,师父呢?”
“我稍后过去。”
冬青向师父投去漫长的一暼,见对方的神色平稳如常,才终于转身离开。
*
卢正秋目送青年走远,消失在视野中,才终于退了几步,将手撑在祭坛上,长舒了一口气。
昨夜亲昵时的温存仿佛还残留在指尖,可今日他却不得不避开青年的怀抱,装出冷峻的模样。
他一向擅长伪装,然而,时至今日,才终于体察到伪装的艰辛。
越是真心,便越难以遮掩。
谎言像是钻在心上的孔,心一旦破孔,便不再坚固,存不住喜怒哀乐,任由万分心绪穿过,都只余下一片空洞。
他的手撑在祭台上,手指在青石表面划过,目光也无意识地投过去。
青石被雾气涤荡得干净,刻在上面的图案也清晰可辨,是一副万民朝神的图景,然而,被簇拥在中央的身影却令他不禁怔住。
背披长发,身着褴衫,眼眸炯然明亮——这番形貌,与他在羽山幽沼中见过的壁画竟有几分相像。
他想起昨夜里向导阿茗的话,这座神殿虽为祭奠治水的功绩而建,但供奉的神明却并不是大禹。
那么这个长发的神明又是何人,和囚禁在羽山的鲧究竟有什么关系?
他的手指细细抚过冰冷的纹路,一种奇妙的感觉穿过他的身体,停留在空洞的心间。
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苍凉,逾越了千万年,仍化在这冷风里,在耳畔回响。
他像被针刺似的收回手,快步从祭坛边旁离开,转而来到白玉柱旁,顺着山坡举目远眺,眺望岸边的情形。
朝阳令白雾散开了些,月亮的残影隐隐浮现在天水交界之处,被阳光映照得苍白无色,近乎透明,斑斑驳驳的纹路中透着几分凄然的美。
日月终究不能同辉,黎明将至,不祥的月影终究要消失在天水尽头。
他的视线穿过层叠的乔木枝干,捕捉到冬青的背影。
冬青正往期盼着他的人群中去,身影只剩下一个跃动的斑点,像是一滴水珠汇入江河。
不可思议地,他空洞的心竟慢慢平静下来。
那滴水也是他的绮梦,是他所憧憬而又失之交臂的一切。
只要梦一直在,空洞和苍凉便可以忍受了。
他追着冬青的背影,嘴角露出一抹微笑,笑容像是天边的残月,模糊而遥远。
第92章 君情何似(四)
姒玉桐是伴着潮水声醒来的。
她身在湖岸,可岸边的潮水却如大海一般浩荡,壮阔的波澜大起大落,一浪推着一浪,连绵不绝地拍打着她的耳朵。
她睁开惺忪的睡眼,便看到木料和草绳扎出的船篷,阳光从木片之间的缝隙漏进来,将她的眼睛刺得有些发痛。
她在岸边的船篷里睡着了。
她的半边胳膊被身子压得发麻,刚一抬起,便有什么从肩膀上滑落。
是盖在她身上的长衫,布料粗糙,但洗晒得干净,透着淡淡的盐味。
长衫不是她的,但模样她却熟悉得很,毕竟这是她见过的补丁最多的衣裳,决不可能和其他衣裳混淆。
补丁有新有旧,有大有小,有深有浅,打满了整条胳膊,像是长在布料上的年轮,无言地道出它的年纪。
若衣裳能够排资论辈,它一定是当仁不让的大哥。
它的主人碰巧也是一位大哥,天水帮的大哥,方世平。
方世平没有在船篷里睡觉,他忠实地履行了守夜的职责,正坐在船篷外,借着一块岩石和冲刷岩石的水,霍霍地磨着自己的剑。
天水帮常年在暗中行动,使的也都是容易藏身的武器,他所磨的是一把短剑,可以藏在靴中的那一种,砥磨时的声音清亮,剑刃上的光芒也富有朝气,像是被清晨的阳光浸沐过似的。
他的长衫给姒玉桐当了被子,身上只剩下一件黑色的里衣,为了保护袖子在磨刀时不被水沾湿,他索性把里衣的袖筒也卷到了肩膀。
他在冬日的寒风里赤裸着胳膊,手臂上挂了一层汗珠,在结成冰晶之前便被他身上的温度蒸发了去,化作一层薄薄的水汽笼罩在他的肌肤上。
他的肌肤常年蒙受日晒,晒出麦子似的颜色,因着水汽而闪闪发光。
姒玉桐刚刚从船篷中迈出,便看得呆了,在经历了一场生死之后,她看到如此富有生命力的人,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方世平的年纪已不小,身体也绝对称不上美,但此时此刻,那股蓬勃的生命力实在令人生畏,就连旧伤疤也变成了花纹,装点着他的身体。
姒玉桐由衷地觉得,世上若有更多这样的人,禹国决不会变成如今的一滩死水。
方世平瞧见她木然的神情,从喉咙里发出几声轻快的笑,抬手打了个招呼:“阿桐,是还没睡够么?”
姒玉桐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处境,嘴角瞥了瞥,道:“我本来没打算睡的。”
方世平道:“是啊,你信誓旦旦地说要与我们比试喝酒。”
她眨眨眼,道:“我是不是还与你们打了赌?”
方世平点头道:“你说你至少能够喝下十杯,结果刚刚喝下第一杯,就晕头转向,眼皮打架,口中胡言不停,我便把你扶到船篷里,看着你睡了。”
“啊!”她发出短促的惊呼:“那我岂不是赌输了吗?”
方世平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耸耸肩道:“这赌本就不该打,你风餐露宿许多日,又与魔教生死争斗一番,早该好好休息了,你看,睡上这一夜,你的脸色不就好了很多么?”
姒玉桐挑起眉毛,在脸上摸了摸,很快便摇头道:“那不成,赌了就是赌了,君子言而有信,愿赌服输。大哥,这次我听你吩咐便是。”
她一面说,一面迈着轻盈的步子,跳到方世平身边,在磨刀石旁蹲下身,摆出一副乖乖就范的模样。
方世平倒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我还没想到有什么可吩咐你的,等我想到时再说吧。”
“好吧……”姒玉桐冲他吐舌头,“方大哥,你可别因着我的身份,就待我与过去不同啊,想想你当初陪我习武时有多严厉,可千万别忘了。”
方世平朗笑了几声,道:“那是一定忘不了,就算对亲生小妹,我也从来没有如此严厉过。”
他说着取出一只铜铃,按进姒玉桐的手掌心,“来,这个拿好。”
后者接过,面带惊喜道:“已经修好了?”
方世平点头:“嗯,昨夜借着篝火帮你修的。”
“居然这么快,不是坏得很严重么?”
“毕竟是我造出来的东西,修起来自然是快的。”
姒玉桐把视线从铜铃上移开,转而望着他。
此情此景,令她不禁忆起旧事。当年她侥幸逃出太子府,装扮成男孩儿混进镇北军里给人当马童,那支镇北军由她的叔父禹昌王所管辖,与过去已大不相同,其中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尚且年幼的她在北疆辗转了整整五年,历经磨难,才遇到了方世平和他的“天水帮”。
初遇时,她的身体刚刚经历过抛止孕引产的阵痛,别说是习武,力气连一般人都不及。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抛弃武修,方世平百般思量,才想出这个化柔为刚的铜铃软功,她所使的铜铃,也是方世平亲手锻造打磨的。
铜铃已经修复如初,好似她身上和心里的伤痛。
能在乱世中活下来的人,总会锻出一颗坚强的心。
方世平并不知晓她的身份,但仍对她坦诚以待。所以,她对大哥的感激中,还含有几分敬仰。
在大哥面前,她好像重新变回小孩子。
此时,她饶有兴致地打量方世平的神情,却见他停下了磨刀的活计,若有所思,投向湖面的目光有些黯淡。她便凑到对方眼皮底下,揶揄道:“大哥,你是不是想你的亲生小妹了?”
方世平怔了一下,轻轻点头道:“是了。”
“你的家人可还安好?”
方世平又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