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骧不禁驻足眺望,他的兵士也纷纷停下攻掠的脚步,茫然地左顾右盼。
谁也没有料到,看似荒芜的山野间,竟然藏了那么多人。
他们从昨夜便蛰伏在树丛间,以草叶和泥土蔽体,饱饮一夜风霜,竟没有发出一丁点响动。
他们的衣着各异,男女老少混杂,和双方披挂齐整的兵士相比,宛如一盘砂砾。
但这盘砂砾非但没有散,反倒整齐划一地动了起来。他们借助地形的优势,后排拉起剑弩,向谷地中央的军阵投射,前排搬起山石,顺着陡峭的山崖向下滚砸。
他们瞄准的地方,都是宋骧军阵两翼的弱点。
宋骧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忙不迭地调转前锋,往两翼的方向包去。
远远地看到狄冬青的身影,从容地指挥着漫山遍野的伏兵。
柏秀川感慨道:“冬青大哥果真厉害,将万余人指挥得井然有序,比起我们丝毫不逊。”
柏云峰也眺着远处,道:“我总算明白当年的镇北大将军如何能够创下丰功伟绩。”
两兄弟难掩脸上的振奋,得益于奇兵突袭,敌人正面的守备不再严密,被骑兵一鼓作气冲出一道豁口,恼人的长盾阵终于告破,以少胜多的良机就在眼前。
战场淹没在一阵铿锵声中,短兵相接,双方临阵厮杀,即刻血光四溅。
天色更加阴霾,远处似有隆隆声,分不清是雷鸣还是战鼓,前锋接二连三地倒下,后排踏着尸身如潮水一般涌上,人如蝼蚁,互相厮咬,践踏,士兵们杀红了眼,利刃上骨肉粘连,仍旧不断地斩着。
姒玉桐也看在眼里,心中却无法为之雀跃。
她心知肚明,这已经是最好的战法。但那些冲在前面的人仍旧只有绝路一跳,以鲜血作浴,以肉身为盾,魂魄永远殉留在这片土地上。为的是保护她,保护神明的后裔。可他们也是神明的子民啊,谁来保护他们呢。
柏云峰已抽刀出鞘,向身边的弟弟道:“秀川,随我一道去阵前。”
“好。”柏秀川应道。
“慢着!”姒玉桐突然高喊,一把拉住柏云峰的肩膀。
她的话音刚刚落下,巨大的声响便灌入三人的耳朵。
第178章 天无霜雪(九)
声响来自几步开外的地方,赤红色的火球在那里炸开。
热浪伴随着亮光骤然腾起,使人不得不伸手挡在眼前,紧跟着,灼热的火焰便随风蔓延。
柏秀川的脸色惨白:“是……是火炮——”
柏云峰愕然道:“他们疯了吗,皇子还在军中,他们竟敢动用火炮。”
姒玉桐距离火炮炸开的地方最近,她微微睁开眼,在耳畔的嗡鸣声淡去后,她听到刺耳的呻吟声。
一个年轻的士兵满身是火,从热浪中跑出来,踉跄了几步,便扑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动弹。
士兵的背上已化作一片焦黑,一条手臂几乎从肩上脱落,手腕和手指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更多的人向四面八方仓皇奔逃,惊呼声不绝于耳。
“快带兵后退!”姒玉桐高喊道。
“没用的,”柏云峰咬紧牙关,“再往后就是六龙桥。”
流弹从烧红的炮筒中射出,划过天际,接二连三地落在阵中,这本是攻城时才会使用的重炮,宋骧叫人用军帐藏起,置于队伍后方,在开战前夕,他们竟然没有发觉。
火炮不长眼,每次炸开都吞没一片土地,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别说是敌人,就连自己的同伴也会殃及。然而,宋骧不管不顾,仍旧毫不留情地下达命令。
柏云峰命令兵士各自闪避,或寻找就近的石块,或用盾牌挡在头顶,尽可能躲开流弹的攻击。在火炮之中,想必敌人也会停下攻势,他打算先稳住阵脚,再伺机反扑。
但他错了。
敌人并未因为炮火而退却,哪怕被爆炸殃及,接连殒命,后面的人仍旧源源不断地攻入阵中。
姒玉桐震惊不已,心中暗暗思量,宋骧究竟对他们下达了怎样的严令,才使他们将自己的性命也视作草芥。
她的心随着炮弹一同沉入谷底。
看来她的敌人果真不计一切代价,也要将她置于死地。
在她身旁,柏秀川向兄长征询道:“哥,我们是不是先带兵回撤,往六龙桥后方退。”
柏云峰却摇了摇头,抬手向身后一指:“你看,我们哪里还有退路。”
身后不远处就是滔滔江水,而六龙桥的一只桥桩已在火炮的攻击下崩断,曾经固若金汤的桥面在风中剧烈摆荡,摇摇欲坠。
柏云峰突然策马,穿过军仗,来到六龙桥边。
在漫天的烟尘流火中,他高高擎起手中剑,重重地斩下,劈向另一侧的桥桩。
坚实的木料从中间崩开,断成数截,缠在木桩上的绳索擦着木屑散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退得越来越远。
桥面也跟着坍塌,枯解崩离,桥头在百尺深涧中画出一条长弧,撞在另一侧山崖上,粉身碎骨。
同样粉碎的还有兵士们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念头。
他们的背后再无退路,只剩下一条断崖,崖底风声呜咽不止,空空如也的山涧好似张开了漆黑的大口,吞噬着天地间最后一丝昏黄的光。
柏云峰从断崖边回过头,将手中剑高举起,喝道:“诸位随我上,与他们拼出个死活!”
兵士们爆发出一阵厉呼,跟随着他们年轻的统将,一同向刀山火海扑去。
乱军之中,火炮仍在不断落下,天空几乎被烧成赤红色,地上浓烟滚滚,火舌在地面上燎出大片的伤疤,不住冒着脓血,好似生在这河山上的瘟疫。
谁也不知道滚烫的瘟疫会不会落在自己身上,每一刻都是将死之刻,他们已然忘却了时辰,忘却了地点,甚至忘却了自己,只是将胸中的恐惧催生为狂与怒,以身作刃,斩向眼前的仇敌。
而后,他们在一片赤红色的火光中凋零,或骨肉俱焚,或血流如注,或身首异处,丑陋的死状仿佛在祭奠那片刻间的辉煌。
这是一幅何等凄厉的图景。
姒玉桐在乱军之中注视着一切。
浓烟呛鼻,流火刺眼,她的眼被滚烫的泪填满,透过模糊的视野,人影变成小小的斑点,尘埃般微渺的生命接连飞扬起,又坠回尘土之中。人群之外,她望见隐隐约约的山影,陡峭的山峰像是一柄金戈,笔直刺向天空,仿佛要用那孤傲的尖顶将乌云捅出一个窟窿。
她的心中豁然开朗,也终于下定最后的决心,她赶上柏云峰的步伐,抬手一指,道:“还有一个办法,我要去最高处的山巅。”
柏云峰诧异道:“你还有打算?”
姒玉桐点了点头。
柏云峰没有多问,只是点头道:“好,我护送你去。”随后转向身后不远处的弟弟,“秀川,这里交给你,无论如何都要守住。”
柏秀川还在挥剑的间歇,背影一滞,慢慢回过头道:“明白,”顿了片刻又补充道,“你们千万当心!”
他还想说什么,然而,敌人的骑兵已经将他围住,使他分不出半刻的神。
柏云峰和姒玉桐一前一后,纵马长驱,靠着一股蛮劲儿冲破了战线,霜雪剑已不知斩下多少敌人的头颅,粘稠的血溅在脸上,留下呛鼻的腥气和滚烫的触感。
想要去往山巅,非得绕过侧翼才行。两人贴着江岸疾驰,宋骧已注意到他们的异状,派出更多追击的队伍。而柏云峰仍旧毫不犹豫地冲在前面,以剑劈开一条路。
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只是将姒玉桐的去向视作自己的使命。
姒玉桐凝着他的背影,在马背上颠簸摇晃,肩胛紧紧绷着,她的心下有半刻的失神,就在这时,一支箭矢撕破风,从背后呼啸着袭来。
“大哥当心!”走在前面的柏云峰突然勒马,借着停势撞向她。
姒玉桐猛地调转马头,因这鲁莽的一撞,箭头偏开了她的后颈,转而埋入她身边人的背心。
“云峰!!”她发出惊呼。
柏云峰骑在马背上晃了晃。
方才还笔挺的背影因为剧痛而缩起,而后,他带着颤意,缓缓转回身。
他的前襟渗出一片殷红,像一朵花似的开在他的胸口。他发抖的嘴唇吐出坚决的字眼:“你先走,我来挡追兵。”
“不!”姒玉桐猛烈摇头。
柏云峰的喉咙滚动,用颤抖的声音道:“大哥,你一定得活下去,为阿桐报仇……”
姒玉桐一怔。
她带着做梦似的神情,向柏云峰伸出手臂,用指尖轻轻勾住了他的手。
“我就是阿桐,云峰,你不认得我了吗?”
柏云峰的脸上闪过一丝愕然的神色,指尖颤动,苍白的嘴角慢慢勾起:“原来是这样,你还活着,太好了……”
而后,他竭力甩开了她的手。
第179章 天无霜雪(十)
残留在姒玉桐指尖的一丝余温,很快便被灼热的气浪卷走。
而她和柏云峰之间的距离,也被对方刻意拉开很远。
追兵已至,接连射出第二箭,第三箭,箭矢贴着她的头皮驰过,她的坐骑在惊慌中擅自行动,拼命向远处奔跑,她只能弓下腰,顺势将胸脯紧贴着马背,以避开箭矢的追击。
她觉得自己像是海上的一叶孤舟,在暴风雨中颠簸,浮浮沉沉,身不由己,她唯一能做的事,只有牢牢握住手中的霜雪剑。
道何其远,苦何其长。
射向她的箭矢停了下来,她听到身后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她在疾风中回过头,晃动的视野中映出柏云峰的背影,拦在泱泱追兵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