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冬青望着他,渐渐理解了他的计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但很快又垂下视线,黯淡道,“原来根本没有什么解毒的法子,我早该知道的……”
在看到倪燕的死状时,他早就已经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可承认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仿佛成了无比艰难的任务。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喃喃道:“我本不该袖手旁观的,可我甚至连一声再见都不曾说过……”
死亡意味着离别,没人能习惯离别。
冷清的月色笼罩着他,仿佛要将他生命中的火焰浇灭,要将他的心再一次投入深深水底。
卢正秋的手掌搭在他的头顶,掌心是温热的,熟悉的暖意令他的心重新苏醒。
他忽然抬起头道:“师父,这一次可否由我来出手?”
卢正秋怔了一下:“你还从未与人交过手。”
“可我便是为了今日,才一直习武练剑的。”
少年人的肩膀因为压抑愤怒而不住抖动,卢正秋看在眼里,再也说不出否认的话。
他当然明白,挺直这样一双肩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变得柔和,点头道:“行,我允了,倘若有必要,便由你来出手。”
“多谢师父!”卢冬青的眼底闪过短暂的喜悦,转瞬即逝,视线再次垂落,落在漆黑的棺材上,那里躺着一个再也无法苏醒的生命。
卢冬青没有再说话,只是将扁担重新抬在肩上。
担子比方才更沉了,压得他难以呼吸,但他还是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
*
蛇王庙里空无一人,四根石柱一动不动地矗立在山崖,前日留下的香火已被冷风吹熄,只留下神翕中的石像,灰色的瞳仁俯瞰着祭坛里的香灰。
闽人信奉的蟒天洞主并不仅仅是一尊石像,它真的住在深山中,每年一度的春祭,村民们都会聚在蛇王庙,由祭司向蛇王供奉新鲜牛羊,鸣鼓奏乐,以乞求一年的风调雨顺。
师徒虽是外来者,但入乡随俗,每一年的春祭都未缺席。
卢冬青来到祭坛前,从行囊里摸出几根磷香,用火折点燃,没过多久,一股奇异的香味便散发出来。这味道是专门用来引蛇的,由于制香的材料稀贵,仅仅在春祭时才能使用。今夜出发前,两人带着一行衙差特地拜访了祭司的居所,才借来这几根。
磷香的光芒也与寻常香烛不同,呈现冷清的淡白色,卢冬青的脸沉浸在这忽明忽灭的光里,刀削似的轮廓从黑暗中浮起,竟仿佛石像一般冷峻。
今夜,他将不再是救死扶伤的大夫,而是亮锋索命的剑客。
他向着蛇王的石像俯身一拜,问道:“师父,今夜蟒天洞主会来吗?”
卢正秋背手站在他身边,答道:“蛇王继承灵兽的血脉,比凡人更加忌惮幽荧的力量,怕是不会来的。”
“我明白,”卢冬青骤然转身,“今夜来的一定不是蛇王,而是比幽荧更可怕的恶鬼,我说的没错吧!”
他提高了声音,同时扬起手臂,将藏在指间的三枚银针一齐掷向树丛。
银针是针灸用的细针,在他掌下却笔直犹如飞弹,刺入树丛深处,发出清亮的铛铛声。
树枝绝不会发出这种声音。
断裂的树枝背后,有一个人影站了出来。
这人穿着黑黢黢的衣,脸上覆着黑黢黢的面具,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可他的手里却擎着一柄剑,明晃晃的银剑。
“劳烦师父护着燕儿。”卢冬青低声说道,随后便将抬棺材的扁担抄在手里,迎上前去,“恶鬼,是你杀了燕儿,又来杀我们灭口吗?”
黑衣人并未作答。
但卢冬青听到了他的回答,来自他手中的剑。剑锋发出轻微的铮鸣声,犹如一根纤指拨弄琴弦。
细微的声响传入卢冬青的耳朵,经年累月锻炼出的直觉终于派上用场,他的心中亢奋不已,手心已沁出了汗。
银剑刺向胸口之前,他忽然侧身一闪,以木杖抵住剑锋。
一阵银花迸射,银剑非但没有刺中目标,反倒被扁担拨开。卢冬青即刻翻腕,化剑为棍,抡出一条飒厉的轨迹,往对方颈侧击去。
黑衣人当即仰面,才勉强躲过一击,脚下踉跄着退了几步,这才收稳剑势,越过面具,死死地盯着对面的敌人。
卢冬青将扁担抄在手里,指向他的眉心:“今夜我便要掀去你的面具,揭开你的真面目!”
第14章 青锋初试(五)
黑衣人依旧没有回答,今夜他是来杀人的,他并不想和死人交谈。
卢冬青也不想成为死人,他只想撬开黑衣人的面具,从那张嘴里问出真相。
倘若你害死了一个人,可突然有人多管闲事,说能救活死者的命,你会怎么做?
答案实在简单不过了。
黑衣人的身份,便是今夜死者对他说的话。
死者能够说话的机会,也仅有这一次而已,他必须珍惜,绝不能够错过。
黑衣人的行动很谨慎,卢冬青猜得出他的想法,禁武令推行至今已有九个年头,这个人一定在忖度,为何一个年轻人会有如此身手。
卢冬青难以遏制地感到兴奋,内心深处腾起一阵剧烈的昂扬感,化作比利剑更尖锐的锋芒,注入手中粗糙的扁担里。他想,这便是令天下武人趋之若鹜的、刀锋饮血的快乐吗。
但他很快想起躺在棺材里的朋友,喜悦的情绪顿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自责与悔恨。
他手中的剑,不该是那般轻浮、那般自私的东西。
对方手里的剑倒是很轻,很软。当它静止的时候,几乎看不出任何厚度,当它挥起的时候,轨迹像鞭子一般变化莫测。剑花翻舞,在身边次第炸开,织出一只无形的牢笼,将猎物困在其中。
卢冬青并没有被困住,他以四两拨千斤的态势,一次又一次将对方的剑锋挑开,进退之间,将攻势巧化为无。
他始终记得师父的教诲,真正的剑术不在锋芒之上,而在气息之中。只要气息是活的,万物皆可为剑,即便是一根扁担也不例外。
远处的夜色更浓了,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沐在磷香的苍白光芒中,纠缠交错。
卢冬青几乎忘我,耳畔只有剑刃划破风的声音,在他专注的眼中,一切都变得缓了一拍。他看到对方的招式起了变化。好似激流终于荡至山崖边,化作一道银色的飞瀑倾泻而下——
——正是此刻!
轻薄的剑锋上荡出闪电般的青光,向卢冬青的头顶斩下。
黑衣人有绝对的把握,这一次,他绝无法躲开。
卢冬青的确没有躲开,方才的几次佯攻,已封死了他每条退路,他不得不将自己的兵器横在身前,正面格挡对方的落斩。
但他手里的兵器终究不是剑,只是一根糙木扁担,承不住对方的凌厉攻势,在一声又粗又沉的闷响中,临空断成两截。
黑衣人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但这一抹笑容很快便凝固在嘴边,黑衣人愕然察觉,对方的剑虽断了,人却没有停。
卢冬青从剑下钻过,手里握着半截扁担,径直向敌人的肩头刺去。
长棍变成短棍,出手的距离也随之骤变,黑衣人的手臂刚刚落下,全然来不及收回,肩头便挨了重重一撞,刚好撞上穴道,随之而来的剧痛令他整条手臂骤然发麻,五指顿失力气,鞭子似的长剑从手底脱开,掉在地面上,与青石板碰出铿锵的声响。
卢冬青已来到他眼前,趁势扬起另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掀掉了他的面具。
在看到面具下藏着的面孔后,卢冬青的神色又惊讶转为愤怒:“竟是你!!”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冷笑一声,将手背向身后,下一刻,他的手中忽然多出一柄长剑。
这剑除了稍短几分,几乎与方才那柄一模一样。
卢冬青怔住了,他全然没有看清对方的动作,也全然不明白在那样一件轻薄的衣衫里,如何能够藏下如此长的剑。
他已没有时间思考,因为那剑已经扬起,轻薄的剑锋抖出银花,径直刺向他的眼睛。
剑锋在他眉心停住了。
挡在他面前的是一只熟悉的手,卢正秋的手。
卢正秋手里拿着另外半截扁担,切口整整齐齐,黑衣人的剑尖刺在断面上,竟像撞上生铁铸造的盾牌。
这才是真正的化物为剑。
卢正秋沉声道:“你已杀死了自己的儿子,还要害死我的徒弟吗?”
黑衣人的手垂了下去,他终于认清自己并无胜算。他只是冷冷地笑了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儿子?就算我认他作儿子,他可曾叫过我一声爹吗?”
藏在面具下的黑衣人,正倪夫人如今的夫君,倪燕名义上的父亲,井三郎。
卢冬青捏紧拳头,狠狠地瞪着他:“他就算想叫,也永远叫不出了,你难道就没有半点愧疚吗?”
井三郎抬起眼皮,将对面的两人打量一遍:“我明白了,你们根本不是来救人的。”
卢冬青毫不客气道:“不错,我们若不这么做,你又怎会露出真面目!”
井三郎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摇头道:“我上了你们的当,又赢不过你们,只能任你们处置了。”
他说完便将剑扔在地上,痴痴地笑了几声,方才那几分武人的风骨全然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醉醺醺的赌鬼。
卢正秋往地上瞥了一眼,道:“柳叶雌雄剑,以柔克百刚。”
井三郎愕然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卢正秋接着说:“这雌雄两剑,贵在轻如无物,可以弯折后藏在身上而不被发觉,剑法变化莫测,可进可退,杀人于无形之间。可惜你的功法还不够纯熟,无法收放自如,若我没猜错,井三郎,你曾经是柳氏世家门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