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杜松风没有纵身一跃,只是在山崖边不甘心地蹦了一下,身子晃了几晃。又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闭上眼使劲儿朝自己心口扎过去。
可刀尖刚碰到衣料,就又停手了。
抬手再扎,再停。
再扎……再停。
李怡哈哈笑起来,“你若真死成了,我敬你是条汉子。”
杜松风回头剜他一眼,“无耻!”
李怡凑上来,“素闻瑞福临少东温润如玉谦和优雅,怎眼下像个戏精?”
杜松风躲开李怡,愤怒地在旁边一颗大松树下的大石头上坐定,收回匕首。
李怡望望松树,又看看杜松风,“听说你爹生你时在山中别院,周围遍植青松,风摇其巅,韵动崖谷,因此给你取名松风。”
杜松风别过脸。
“事已至此,莫别扭了。”
杜松风道:“待我回去,先买一副堕胎药。”
李怡抚掌,“父杀子,妙极妙极。”
杜松风又狠剜他一眼。
李怡沉吟片刻,既而坐到杜松风身边,杜松风立刻往旁边挪了挪。
李怡一脸沉痛,“要不然我同我爹说,让他去你家提亲。虽然我对你并无此意,但已经这样了,只好……不过我爹怕就是去死也不会同意。那就只能私奔了,只是一旦私奔……”
“做梦!”杜松风脸色青白,“无论是成亲还是私奔,都不可能!”
“那我实在无能为力。可怜一条性命,竟被至亲所害。”李怡大大地忧伤叹息,“你读了那么多书,受圣人教诲,如今竟做出这等违背天理人伦之事,哎……”
“你闭嘴!”杜松风抬手欲打,又觉得此等行为与女子撒娇无异,硬是咽下恶气,彻底扭过身,转到松树背后去坐。
李怡憋着笑,“喂,你再这样,我叫你土木公了。”
杜松风手指微动,又捏紧。
“你我两家大人从商多年,一向待人和气思虑清晰,但不知为何,一遇上对方便方寸大乱,如今就是给他们再吵三百年也吵不清楚。若此时你我也静不下来,岂不给人看了笑话。哎。”李怡背对着杜松风,中间隔着松树干,这一叹气,倒有几分正经,“何况你我都已成年,自个儿的事,原也该自己处置。”
李怡搓搓手,有些苦恼,“成亲这事儿我先前从未想过,总想着再多玩耍几年,生意也更上手些,再成家才好。至于娶谁,也未想过,大概就是听家里的,只要能看过眼,让娶谁就娶谁。但如今事情赶到这里,细一思量,让我娶你也成。否则你真堕了胎,那我成什么人了。只是我爹和你爹的纠纷……我就是想说,若你也愿意,咱俩好好打算一下,看怎么把我爹和你爹说通。”
“我不愿意。”
树那边,杜松风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决。
李怡被堵了一下,脱口问:“那你真要堕胎?你别冲动。”
“我也不想成家。”片刻后,杜松风又补充道:“与你不同,我是这辈子都不想成家。”
李怡吃了一惊,舌头打着结道:“你这想法……倒很脱俗。那日后瑞福临……”
“暂还没想好。”杜松风犹豫了一下,“……也暂还没跟我爹提过。”
“哦哦。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李怡赶紧保证,联想了一下有朝一日杜松风对杜明礼说“爹,对不住,咱们杜家要绝后”的情景。但奇怪的是,在他联想的画面里,杜松风是大着肚子的模样。
李怡使劲儿抹两把脸,“那个,杜兄,冒昧问一句,你为啥……这样想呢?”
杜松风皱了皱眉,没说话。
“抱歉,是我太唐突了。”李怡沉浸在杜松风脱俗的想法中,猜测他一定有不可告人的苦情,又忍不住劝道,“杜兄你还年轻,指不定什么时候,你就遇上了心爱之人。”
杜松风痛快坚决地答道:“不可能。”
李怡被噎,方才怀有的些许同情荡然无存,喜好戏弄人的本性凶残地露出,嘿嘿怪笑两声,“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还真不一定。比如师公过寿那晚……”
杜松风的脸在李怡看不到的地方一黑。
“啊,我先说声抱歉。”李怡笑嘻嘻的,“当时我是真喝多了,记错了房间,进去看见床上躺着个人,正想往外拐,结果头猛地一沉,就没起来。”
杜松风脸色更黑,李怡笑得更加放浪,“后来,我是被你摸醒的。”
杜松风在树那边“腾”地站起来,李怡赶紧道:“杜兄莫急,我对天发誓说的全是真话,你要打我,等听完分辨了真假再打不迟!”
半晌,杜松风终于愤愤地坐下。
李怡咧开嘴,眉毛挑着,努力压住话里的喜气,“我睁开眼时你正抱着我,胳膊腿缠过来,扯都扯不开。但你没睁眼,我就知道你仍然醉得实在。但你想,你这样搂上来,谁能禁得住。”
杜松风又站起来,脸色黑里透着青紫。
“不过!”李怡赶紧回话,“我当时酒意也只醒了两三分,行动不受控制,否则我也不会碰你……”
杜松风动了一下,李怡立刻抬高声音:“我是说!要是完全清醒,我哪里敢碰杜家大少爷!”
尴尬地静默片刻,李怡接着道:“完事之后,咱俩又睡过去了,后来才彻底清醒。杜兄,我把这事说清,一是向你道歉,虽然实在是你先搂上来的,但也确实是我那个了你,还让你那个了。我该向你道歉。第二则是……”心里嘿嘿笑两声,“当然你醉得太实,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观察你的行动与神情,你内心其实……很渴望有个相知相伴之人,根本不是一辈子不想成家的模样。恐怕只有酒醉之时,方能显出心中真正的想法。”又叹了一声,语气调子刻意拉长,带着点点忧伤。
树那头果然没反应,不知是否正在伤情,李怡顺势放下钓钩,“其实我那时就有些不甚成熟的想法,今日话赶在这里,索性说了,杜兄别见怪。”
杜松风冷声问:“什么?”
李怡嘴角一扯,故作淡然,“我欲一问,看杜兄那晚的情形,是否早已倾慕于我?”
山风拂过,细密的松针沙沙作响,宛如听涛。
杜松风意外地并未动怒,而是在那青色的涛声中不屑一笑,“倾慕你?慕你一身铜臭吗?”
李怡亦笑起来,起身前行几步,衣袍飞扬,也是个翩翩公子。
“这话说的,你我份属同门同道,若我一身铜臭,难道杜兄满口钱香?清高得太过了吧。”
杜松风道:“我要去应试。”
“嗯?”李怡回头,“你是说明年的制科考试?”
杜松风隐约点了点头。
李怡道:“制科考试不定期不定员,只为测试才学,考上也不能做官,何况你是商籍。”
“我听说明年的制科乃皇上特设,打算放宽规矩,其中佼佼者皆有望参加下回的科举。”
李怡立刻抓住重点,“听谁说的?”
杜松风没说话,然而李怡已猜到了,杜松风也知道他猜到了。
杜松风道:“我爹答应了,这回程大公子大婚筹备商的标,只要我能竞到,他就让我考。”
李怡目光玩味,“这个标,我们恒庆元要定了。我爹也下了死命令,竞不到,别回家。”
杜松风终于从树后转了出来,“无妨,各凭本事。”
李怡笑望着他,已恢复平静的杜松风站在树下,浅青色衣袍衬着满身素雅,出口的话语亦十分坦荡有气度,确实适合再握上一卷书,执起一支笔。
只是……
忍不住又往他额头那里看了看,那块纱布,哈哈,真是恰到好处。
大概是调侃的神情无意间露了出来,杜松风盯着李怡拧起眉,突然十分凶狠地抬高声音道:“李台!我……那个什么了的事,你和你爹绝对不许说!否则要你好看!”
吼的时候,凶狠的脸上还青红交织,目光闪烁。
李怡实在忍不住笑,“好好好,只要你和你爹把下人们的嘴管好,我保证不会走漏了风声。”转身往山下去,“看来土木公你恨我多年啊!”
十几年前,他刚开始认字,仍是在师公府上等寿宴的时候,他各处跑着玩耍,在后院看到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拿着个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这小孩他认识,就是那个总被大家夸有学问的杜松风。
他凑过去,在地上挑了几个认识的字念道:“土——木——公——”
旁边那个“风”他也见过,但记不太清了,就没念。
杜松风好意道:“是杜松风,我的名字。”
李怡十分不屑地头一扬,“哼,说得跟就你会写字似的。”抓过杜松风手上的树枝,歪七扭八地也在地上画了两个字,一指,“我的名字。”
杜松风皱起眉,上面那个字他认识,但下面那个……
李怡正得意洋洋抱着两条小胳膊看他。
杜松风心想就念半边吧,一咬牙道:“李台……”
“哈哈哈哈哈!”李怡狂笑,“你果真不认识!还装自己认识!哈哈哈哈!”
杜松风红着脸小声争辩,“我还没学这个字……”
“那就别整天嚷嚷自己有学问呗!嚷嚷了又不会!丢人!”虽然他爹不夸杜松风,但别的大人都夸,听得他心烦。与他玩得好的小伙伴们也总被自家大人拿着跟杜松风比,他要为他们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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