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触碰他的手,他便本能的一动,但是不知为何,他终于还是没有抽出手。
见云殊君的眼中毫无波动,我郑重道:“我出去后,会去救你。”
云殊君盯着眼前的碎片景象,开口道:“其实……也不必。”
我道:“我定会救你。”
云殊君闭了闭眼,道:“我忽然觉得无间山底也不错,这里没有我参不破的因果,亦没有难解的恩怨,我……”
我一怔,道:“你……”
云殊君又细细地看了看我,一手抚上我的眉心,他忽然唤了一声:“鹤白……”
“……嗯。”
云殊君颓然滑下手臂,惨笑道:“罢了,我喊错了,你应我作甚呢……”
眼看幻境将倾,他又是这样失魂落魄,我咬牙道:“云殊君,你莫要伤心了,鹤白我还你便是。”
云殊君眼中有亮光跳动了一瞬,看在我眼里更觉刺痛,我死死握着他的手腕,强笑道:“天下虽大,鹤别做不到的事还不多,你只信我,待我了却了与水月君的恩怨,定会还你一个全须全尾的鹤白。”
云殊君的唇微微一动,只是话还未出口,那幻境中的道道裂痕发出盛大的刺眼光芒。
待那光芒散去,我发现自己置身镜湖岸边。
镜湖一如往常平静,暖风袭来,波澜不兴。
周围空无一人,我木立了半晌,低头向湖面望去。
千年前的容颜,现在看来有些陌生了,我抚上眉心,那里再也没有一枚血痣。
我唤出清正,执在手中,将全身灵力灌入进去。
直到清正剑身发出耀眼金光,我猛然执剑向镜湖内倾尽全力地劈去。
“水月君,现身。”
其实,我一直自持自己剑法潇洒轻灵,如此用蛮力劈山河之事,曾经只有慕贤才干的出来,我是断不会自降身价干出这等蠢事的。
只不过事到如今,偶尔任性一次,倒也无妨。
镜湖在我全力一劈之下镜湖被活生生辟成两半。
剑气所及之处,两侧水面似镜般悬挂起来,留下通往湖底的一道路。
我收剑刚走了两步,只见有一个人影从湖底尽头缓步而出,他迤迤然向我行来,走到不远处终于停下了脚步。
湖水像是被什么驱使着一般,骤然交汇,一时间水花飞溅,再看时,那人已被湖水拥在湖心,水波渐渐将他托起至水面上方,那水流是镜湖从未出现过的湍急,却沾不湿他一片衣角。
我微微抬起头,见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我却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
像极了在栖云山初见,那时我一抬眼,见到这人也是似这样立在云端,带着些不明意味审视地望着我。
往事难追,不知沉默了多久,我终于又唤了一声:“水月君。”
水月君也道:“鹤别。”
我刚要开口,又听他徐徐道:“你离开幻境后,第一个要寻的人竟然是我……”他浅笑了一下,道:“就算是寻仇,也很好。”
我道:“我来向你寻仇,你很欣喜?”
水月君想了想,道:“你来见我,即便是寻仇,也很好。”
我道:“这世上,只怕也只有你是真的想见我了。”
这话说完,我自己也怔了一下,一股无端苦涩漫了上来,我心想,我怎的这样自怨自艾了。
水月君倒是心情不错,他又笑了一下。
说话这片刻,他笑的比在鹤白记忆中前二十多年见的次数加起来还要多。
我打了一肚子腹稿,一见到他,便说不出口了。
水月君从袖中摸出一个酒盏,他一挥袖,那酒盏便在半空中缓缓向我飘来。
直至飘到我面前,我不肯接,那乌黑的酒盏就这样不疾不徐地停着,仿佛我不接,它便能在这半空中停一辈子。
又是僵持半晌,我只得接下那酒盏,拿在手中扫了一眼,我才发现透过盏中酒,依稀看到这酒盏中竟然有一道裂痕,被人精心修补过,却仍能看出曾经摔碎的痕迹。
越看越眼熟,我心中刚刚一动,水月君的淡淡的声音传来,“这是当年你带来与我共饮的酒盏,后来……你走那日,此物流失在妖族手中,几年前被崇恩寻得,又遣人送了回来。现下……还与你吧。”
我这才想起来,这果然是小七打碎那只酒盏。
难怪彼时看不出什么稀奇,原来此物是这个来历……
我捏着酒盏,觉得手指比这杯中酒还要冷,衬得盏壁都显得温热了。
我道:“酒盏我便收下了,盏中酒我却不敢喝。水月君的手段我也是领教过的,我生怕这杯酒喝下去,醒来又是你水月君的无尽幻境。”
水月君垂下眼帘,道:“随你便是。”
我驱使那酒盏缓落在不远处,对他道:“两世为人,到如今我只剩一事不明了。”
水月君平淡道:“隋河?”
我道:“是,我心中已然有些猜想,却还是想要你亲口对我道出原因。”
水月君微微蹙眉,像是想起此事有些费力,过了片刻,他缓缓道:“隋河……我的确未料到他会伤了你。”
我打断道:“你一丝情义也未给过他,为何还要与他纠缠?害得他走上邪路,害苦了云殊君。”
水月君许久没有回答我,直到我以为他不回再开口了,他才随意地道了一句:“有几分似你。”
“……”
水月君遥望着远处天际,面上依旧是冷寂的神色,他道:“未识得你前,光阴于我毫无意义,千秋万古转瞬即逝,你灰飞烟灭后,这光阴与我而言,却又太过漫长。隋河那年对我说,想要永远陪着我,那日我酒醉之中,他的几分相似,便成了九分相似,我就应了他,后来虽然酒醒,也觉得将错就错并无不可,仅此而已。”
“后来他趁我封印神志沉于湖底时,设法闯入了幻境,看到了前世之事,我混沌之时虽略有感知,却觉得让他看到也无妨。”
“他以为瞒过了我,”他抬手唤起一朵水滴在指尖把玩,漫不经心道:“不过是我不与他计较罢了。”
听他这样的口气,我更觉心寒,不久前他在我面前落泪,我不得不承认,那一瞬我为之心悸,但是此刻,我才再一次确定了,这个冷漠无情的水月君,才是真的他。
我冷冷道:“这么说来,隋河看了前世之事跑来与我同归于尽,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唯一不正常的是,怎么不去杀你?”
水月君若有所思,最终也只是颇为轻巧地道了一句“谁知道呢……”
是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古往今来,痴男怨女的故事,说到最后,多半也只剩一声叹息,一句“谁知道”而已。
我扬起剑尖,阳光映在上面,衬出一点寒光。
我对他道:“水月君,你待我有恩,也有仇,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在心中,仔细算来,到底还是仇大了些,如今我向你来讨,如何?”
水月君立在湖心之上,素衣广袖,昳丽无双。
即便是到了今日这番境地,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的风姿的确出众极了。
可惜这样的人……没有心。
他淡淡应道:“好。”
我也道:“好。”
不等这字落地,我便挥剑向他刺去。
不过眨眼间,我已然攻到半途,只见水月君动也不动,只是捏了个诀,他手指一点,我与他之间便骤然拔起一道冲天水幕,那水幕隔断了整座天地。
虽然是水,但是我心知水月君驱使的水幕如同钢筋铁壁,若换了旁人,法器抵到上面定会折断。
只是我偏偏不是“旁人”。
我不假思索的一剑向水幕中刺去,剑尖毫不费力地穿过面前的水幕,溅湿了我的衣衫。
水月君的修为极高,又执掌天下幻境,不知这水幕后是怎样突如其来的险境。
这样的念头不过维持了一瞬,我已随着剑锋穿过水墙。
有什么极快的闪过我的脑海,我突然莫名一顿,还来不及看清水幕之后的景象,只听耳边的汹涌涛声呼啸而来。
我本能的一挡,霎时被淋得透湿,直至水幕落尽,我缓缓挪开遮住面目的臂弯。
只见水月君就这样静静地立在我面前,我所执的清正,距离他的喉间不过半寸。
方才我若没有收手……只怕他早已被我刺穿了喉咙。
我望进他幽深的黑眸中,低声道:“为何不躲?”
水月君又露出一个莫名的笑,答非所问道:“灰飞烟灭……是什么滋味?鹤别。”
清正的剑尖微微一颤,我有些纳闷的看着这剑。
水月君也盯着那剑尖,道:“我已经……没有什么想做之事了,你曾去过的地方,我也想去看一看。”
剑尖颤的越发厉害,我用尽浑身力气往前又送了一毫,哑声道:“那里是一片虚无混沌。”
“虚无混沌……”水月君低低重复了一句,又道:“那很好。”
“好什么?”
水月君道:“我自化形便在此了,想来也是自虚无混沌中蕴生,如今也是时候回去了罢。”
他微微垂眸,不知在看什么,忽然问道:“你为何突然停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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