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引起他怀疑的,是不胖的反应。
每当仲聆问及房邬时,不胖的神情有一种隐约的不安——他很可能是和仲聆一样,发现了在西边与他对阵之人的非比寻常,这在他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但几个月前,他在江水化冻时,却又是那样的肯定房邬已经死了。
他之前的确信,是源自什么?
而之后态度的变化对比,又是受了什么影响?
他未能与房邬真正交手,但是他根据房邬布阵,判断出这是一个极其不好惹的人。
步庞说皇帝确信房邬已死,但他却没有亲见。皇帝不可能离开宫廷,所以他派出去动手的人,必然是皇帝十分相信的人,而且还有这个本事,真能将房邬置于死地。
夜已经很深了。
班青没有打扰仲聆,因为他看出来,仲聆在思考一些很关键的事。
只是班青过江又逛街,折腾了一整天,现在已经是很困了,强撑着陪了仲聆一会,自己摸到仲聆床上去睡了。
分床分房什么的,班青才不愿意呢。都把大美人登记到自己的户籍文牒上了,还想分开?
班青的小呼噜均匀的传来,打断了仲聆的思绪。
仲聆微微一惊,回头看到已经人事不知的班青,却露出一点温暖的笑意。
他轻轻过去,把班青的鞋脱下来,把他的腿抱到床上塞到被子里,再给他掖好被角,不让他着凉。
仲聆看了眼睡得如此香的班青,悄悄披上件衣服,悄无声息的合上了门。
月光澄澈,这繁华皇都中,今夜不知有多少无眠人。
仲聆踱着月光,低头思索。
他将手头这些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线索拼凑在一起,试图去还原一个被皇帝和当朝权要,在二十多年前着意抹去的真相。
他在前冯丞相信中查到父亲遇害的蛛丝马迹,顺着这条线索,他找到了张窝囊,并在他死前,套出了“鬼影”的名字。
鬼影是谁?无人知晓。
这个只听命于皇帝的鬼影,与鼎盛时期的父亲交手,结局是父亲大败,被下了大牢。
然后许多年间,这个鬼影音讯全无,仿佛从人间蒸发,没留下丝毫痕迹。
其中有个问题,仲聆不能理解——若是皇帝真的能指使鬼影,怎么会这么多年,让房邬几次从皇帝追兵手上逃脱?
派鬼影出来,房邬可能已经死上几次了。
但是皇帝没有派他出手。
那这里就有两种可能。
一,鬼影在这件事后,不再听命于皇帝。
二,鬼影与父亲交手后,并不是全身而退。
前冯丞相的信件中,曾提到过他大量、长期需要两种药材。
九叶檀花和灵石香,都是治疗武林中人受伤的药物。
仲聆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有了这个大胆的猜想,认为第二个可能,更能解释清楚——当年与父亲交手后,这个鬼影,并不是全身而退的。
有没有可能,是他被父亲打成重伤,休养生息许多年,直到养好伤了,才重新出来?
皇帝手下大多是草包,如果皇帝真有有这么厉害的人,为什么不早点用?
春天到来,江水化冻后,房邬曾经托飘儿带给他一份信。
他在信中说,有一个很棘手且身份不明的人,正在追查他。
再然后,江对岸的仲聆,就等来了兄长遇害的消息。
鬼影。
这个神秘莫测的鬼影,已经从完全的黑暗中踏出半步,将自己同样暴露在视野中。
仲聆抬头望月。
他不知道房邬,是不是在此时,也抬头看着同一轮明月。
他只希望,哥哥真的如他所料,仍然安安稳稳的活在这世间。
房家人在夹缝中求生了许多年,他不相信,房邬会这么轻易的被杀掉。
班青起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边上的床榻是空的,被子摸起来是凉的。
小土匪一怔,立刻穿衣服去找娘子。
床边的衣服是一套崭新衣服,被整整齐齐的叠好了放在床边,班青一伸手就能够到。
班青把新衣服穿在身上,多一分显肥,少一分太紧,正好是他的尺寸。
这样妥帖的心思,必然是仲聆了。
班青蹬上鞋,出去找仲聆。
一出去才发现,今天外面乌云密布,班青觉得约摸要下雨。
不是好天气。
仲聆很容易就能找到,他正在厨房里做饭,他让班青把热乎乎的早饭端出去,俩人在屋子里吃了。
仲聆看起来不显疲态,但是班青盯了他片刻,问:“你是不是一晚上没睡?黑眼圈都出来了。”
仲聆并不在意:“这么明显吗?”
“昨晚上你都干什么了,怎么会弄到那么晚?”
“想通了一些事。”仲聆神态自然,“后来越想越精神,就有些睡不着,我看天快亮了,干脆就没回屋,在院子里练了一会武功。”
班青关心道:“今天天气看样子要下雨,咱们不出去了,你在家里好好补个觉。”
喝光碗里的粥,仲聆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嘴角:“要出去的。今天我要去见个人,如果一切顺利,明天或后天我会动身前往西雁关,寻找我哥的下落。”
“你见谁?”
仲聆道:“不知道名字,作用相当于江湖百晓生。”
小土匪差点呛了一口粥:“我知道百晓生!话本故事里都有的,在现实里……居然真的也有这样的人吗?”
“有。”仲聆进屋子里,翻出了一片树叶形状的石头,“早几年我在外面闯的时候,江湖上有个朋友送过我这个石叶子,用它可以去找皇都的百晓生,可以打探江湖事,之前我也没什么要打听的,不过现在……去试试也无妨。”
然后他俩就去了。
临出门前,已经下起雨了,街道上的人们或戴着斗笠,或举着油纸伞,在街上匆匆行走。
仲聆戴上了一顶斗笠,遮住了自己的脸,在今天在行人中,并不显得奇怪。
他们到了一条偏僻的街上,找到了一个古老的木楼。
门一敲,就开了,仿佛是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班青:“……仲聆,这地方你来过吗?”
“没来过,不过我相信我那位朋友,当不至于害我。”
仲聆带头拾级而上,一路走到顶楼,在顶楼的小房间里,坐了一个人。
那人全身都穿着厚重的黑衣,从头发罩到脚底,只眼睛出露出一条缝,全身再没有别的地方露出来了。
这模样不似常人,仲聆犹豫了一下,行了个江湖上的礼。
他正在想该如何称呼时,那怪人已经开口说话:“二公子,不必多礼,坐吧。”
地上的席垫正是两个,仿佛知道他们会来两个人似的,不多不少,正正好好。
怪人叫他“二公子”,班青没有多想,以为只是两位公子的意思。只仲聆眉心一跳,心里明白,这人知道他行二,也大概知道他是谁。
他两人依席坐下。
怪人道:“公子知道我的规矩,一片石叶,可以问一个人,或一件事。”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到了这里,也不需再做多余的质疑了。
仲聆沉默了一下,随即交出石叶:“在下想打探鬼影的事。”
怪人语调甚平,几乎没有起伏:“鬼影,独门绝技是化骨绵掌,他于二十三年前将房图击败后,是当今天下第二高手。”
“化骨绵掌?”
“被掌风扫中,四肢酸麻,不听使唤。被打中一下,筋脉颠倒,焚骨灼心。就是侥幸能捡回一条命,也是个没有武功的废人了。当年房图将军就因此武功尽失,才被下了大牢,落了个午门抄斩的结局。”
仲聆问:“如果他真的无懈可击,又为何会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就此销声匿迹?”
怪人回答:“与房图一战,实则是两败俱伤的结局。鬼影也被房图打成重伤,将养几十年,如今才勉强养好,能出来活动了。”
“九叶檀花,灵石香……”仲聆喃喃道,“果然是这样。”
“公子既然已查到这里,剩下的也不需要我多说了。”
仲聆追问:“他这门功夫,可有应对之法?”
“与他尽可能的隔开距离,不要近身接触,才能全身而退。”
仲聆皱眉,这并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只是以他如今武力,想躲开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被房图打伤,正值壮年却不得不闭关养伤二十年,他对与房家有关系的人,可谓是恨之入骨了。”
果然是这个鬼影出手,才能使得房邬如此狼狈。
这个人有几十年的江湖经验,又有绝对的实力,定然非常不好对付。
父亲栽在他手里,大哥被他逼得一度生死不明,现在只有他还没交过手了。
仲聆手心出了汗。
怪人慢慢道:“恕我直言,公子你虽然天资极高,但毕竟没活到他这个岁数,他到底比你多练了三十多年的功夫。你现在与他交手,没有任何活路,当耐心等待上个二十年,才有机会。”
班青听的心惊肉跳,他疑惑的看着仲聆,不知道他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