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在床上?
脑袋稍清醒了些,宁长青从床上爬起来朝四周一看,江季麟不在!宁长青心里一空,鞋都没穿便一溜烟跑到门外。
他一推开门,便愣在了原地,不由瞪大了眼睛。
江季麟正在不远处舞剑。
他穿着一身全新的白纻衣,行云流水的动作间,白纻衣随风舒展像是随时要仰天长啸的游龙,他腰间系着淡水蓝色的腰带,勾勒出劲窄的腰身,袖口束着墨色刺银线的箭袖,骨节修长的手上长剑挽出一朵朵明晃晃的剑花。
一剑出招,树干应声而裂,粗糙的树皮上划出一寸深二尺余长的剑痕,树枝被震地簇簇作响,落下一阵叶雨,绕着江季麟打着旋儿。
这是宁长青第一次看到江季麟舞剑。
这副场景在宁长青脑海中驻扎了多年都不曾淡忘,每每回想起,都似乎还能觉出当时似乎眼前燃起烟花的绚烂。
“长青?”江季麟听到宁长青推门的动静,顺势收了剑,长剑挽了一个极利落漂亮的剑花,乖巧地背在江季麟的背后,“起这么早?”
宁长青呆呆地走了两步,表情还有些发怔:“季麟哥也好早。”
胸口处一股热意涌上来,直窜脑门——宁长青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不知季麟哥对昨夜的事,还记得多少……
江季麟微微点了头,没有答话。
宁长青不自在地捏了捏手掌心:“季麟哥,你这身全新的衣服?”
“出谷拿的。”江季麟爽快道,“昨晚睡到半宿就睡不着了,出谷溜达了一圈,顺手牵羊了一些物什。”
宁长青心底警钟大作。
季麟哥半夜就醒了?还出了谷?那他还记得什么?他出谷会不会被官兵盯上?他有没有看到朝廷的缉捕令?
一瞬间,太多的问题涌入了宁长青的脑海,以至于他都忽略了江季麟话中的“顺手牵羊”。
江季麟这边看到宁长青纠结成一团的脸,颇为好笑:“想什么呢?想的这般闹心。”
宁长青张张嘴,不知从何说起:“我,我……”
江季麟挑挑眉,抬手抚去肩上一片落叶:“是不是想问我缉捕令的事?你昨日出谷想必也看到了满城的令状,所以我被逼到想买件称心的衣服都得大半夜的顺手牵羊,偷鸡摸狗。你救下的人,是一个罪臣。怎么,后悔救了我吗?”
宁长青听出些不同的意味来,虽一时间还分辨不清那丝意味,但却很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后悔!从不后悔!”
江季麟微敛起桃花眼,正正经经地看着宁长青:“多谢了。”
宁长青一怔,突然明白那丝不同的意味是因为什么了——季麟哥不记得了!季麟哥不记得昨晚他喝醉时发生的一切了。
不记得那张缉捕令,那份暧昧,那场争吵。
他,不记得了……
虽然他可以在宿醉后半夜时分就醒来,虽然他可以在重伤未愈的时候便可以出谷行动,舞剑练武,虽然他明知自己被满朝缉捕却还气定神闲,可他…….偏偏没记住醉酒时发生的事。
一丝酸涩爬上宁长青的心头。
说不清是宽慰多,还是失落多。
他希望季麟哥忘掉那张破碎的缉捕令,忘掉昨日的误会和争吵,可他却不希望他忘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麟哥你还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吗?”宁长青微抬了眼。
江季麟苦笑了一下:“我还正要问你我作夜有没有做什么事失了仪态,我大半夜醒来便觉得脑壳发昏,半点也想不起来醉倒前发生了什么。长青,我有没有什么失礼之举?”
失礼之举?
没有失礼之举,却有让他失心之举……
可你却不记得了。
一点都不记得了。
宁长青慢慢垂了头,敛了眉眼,遮住了眼角泛出的红色濡湿。
“没有……我也醉了,记不清了。”
江季麟似乎沉默了两秒钟。
“......那便好。”
如此最好。
最好。
第9章 惊蛰,一候桃始华(9)
转眼又过了十日,算算日子,就快夏至。
温暖又高了些。
江季麟的伤势恢复的不错,许是因着常年习武身子骨好,放到常人身上极可能毙命的伤在他身上将养了十余天便把元气恢复了个五六分,若是再安心将养个半把月,估计能好个七七八八。
他这几日每日都要练上几刻钟的剑,一日下来堪堪半把个时辰,却已经是身体承受的极限了。
宁长青这些天忙着收拾他那片园子,江季麟也才晓得离二人住的屋子再绕一个丘还有宁长青开垦的一片麦地。也是他欠考究,宁长青一人生活在谷里,衣食住行具要自己经手,怎么没捣腾吃食的地方,也就是江季麟那几日伤重,宁长青不敢掉以轻心离了江季麟去这才把那麦地暂且搁置脑后。
江季麟坐在高树上,眺目远望,从他的角度可以将宁长青那片不算大的麦地尽收眼底。
他的白衣衣尾从树干上飘下来,随风缠绕着树干,腰间的水蓝色腰带紧贴在腰身上,侧边垂着那柄他从不离身的长剑,阳光照过来,把他的眉眼照的有些模糊,那双微微上挑的英气而邪魅地眉似乎淡了不少色彩。
宁长青拢了拢土地,抬起眼来一眼便看到了江季麟。
有什么办法,有的人就像是太阳,没法子不注意到。
江季麟微微垂了眼,和宁长青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他的眼里有冰,让宁长青的神志瞬间清醒。
不知为何,自从那夜过后,每每看到江季麟,宁长青总会觉得有股透骨的寒意从脚底直蹿脑顶,季麟哥分明那夜之前还是笑的,虽然笑的少,却每一个笑容都如同暗夜烟火,能照亮整个夜空,可那夜之后,季麟哥一次都没笑过,顶多是在心情疑似好的时候微微勾起桃花眼而已。
疑似……是的,疑似,他从来都看不懂季麟哥,以前是,现在更是。
似乎那晚,那人,那声“后生”,都是一场梦……
宁长青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他这几日看着他伤势恢复,每日练剑,白纻衣的袖在空中划过冷冽的弧度,那种距离感,让他几乎时时刻刻都不得平静。
为什么……
为什么离他越来越远。
他不想,他不愿意啊……
宁长青的眼角似有水光,江季麟眉峰微蹙了一下:“长青,怎么了?”
宁长青忙低了头,掩盖地拿手朝眼睛乱揉:“刚刚有风。”
撇脚的借口。
江季麟又重新抬了眼,没再说话。
他盯着谷外的天空。
那片自由的,广阔的,又血腥的天空。
待他伤势再好些,一些事情,就可以开始了。
他等不了多久了,胸口满腔的怒火需要鲜血来扑灭,背上的重担需要无数的亡魂来拜祭!!
可他……竟对这里生出那么些许不舍。
他不由瞥了眼重新弯腰劳作的宁长青,眸里闪过一抹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是为这地方,还是为这人?
江季麟不想深究,深究也没有用,他的脚步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他注定要与千千万万的大齐人,誓不两立!
江季麟眸中的那抹温柔迅速地褪了去,再抬眸时,又是一片冰寒。
…………………………………………………….
灯油就要用完了,蜡烛也只剩下几根,宁长青准备出谷一趟买些灯油回来。
其实以往灯油用的没这么快的,宁长青一人时除了晚上点会灯就几乎不怎么用油灯了,但这些日子,灯油都是整夜整夜的点着。
宁长青说了打算,江季麟看了眼天色,微点了点头:“嗯。”
“季麟哥有什么需要的吗?”
“没有。”江季麟摇头,又像想起了什么,回眸看宁长青,“你银两够否,叨扰了你这么些日子,我实在心有不安。”
宁长青急道:“不,不叨扰!够得够得。”
江季麟微微点了头:“那便好。”
宁长青眼神黯了下,默默转了头。
“注意安全。”江季麟又突然说了句。
宁长青的眼便亮了亮,重重点了下头:“嗯好!”
他走路的步伐轻快了许多,甚至带上了蹦跳的意味。
江季麟眯眼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远了,才慢慢抬手捂住了胸口。
他皱着眉头抹去嘴角渗出的血液,垂眸看着指尖的那点猩红。是他急功近利了,为了早些恢复频繁运功疗伤,反而有些伤着肺腑。
江季麟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口翻涌的气血。
宁长青抹了把汗,长出了一口浊气,抓着崖边的树根爬上了悬崖。
衣服被汗湿透了后背,站在悬崖边上被冷风一吹,吹得脊背冷飕飕的。
宁长青拢了拢背篓,掂了掂怀中的碎银两。其实银两并不多了,也不知能不能买的齐全。季麟哥……似乎是怕黑的,他曾偶尔熄过一次油灯,季麟哥便猛地惊醒过来……
他虽然什么都没说,只拢了拢衣袍便又阖了眼,可宁长青却就是觉着,季麟哥是讨厌黑色的。从那之后,屋里的油灯,宁长青从未在晚上熄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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