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梦 (长安一颗蛋)
- 类型:古代架空
- 作者:长安一颗蛋
- 入库:04.09
楚云歌眼前有些发黑,手中的长剑在血肉间兹兹穿梭,将半个手掌都染得通红。
后肩和手臂上的伤口时刻在流血,积压在体内的旧伤,在这种时候更加激烈的跃动。
他将自己略微放空了片刻,每一次武器朝自己砸来的时候,并没有尝到畏惧的滋味。
他只是,有一些怅然。
他的人生,居然还是,变成了这个样子。
在十八岁那年,他跟着五妹走进了道观,在门口的算命铺子上,随手捏了一支画签出来。
旧得发脆的木质画片,暗红的墨迹斑驳。
獠牙青面,踏火行于阴曹鬼域,是为地狱道。
他当时觉得,这东西实在可笑,可算命的老头儿盯着他看了半天,猛地掀翻了挂摊,头也不回走下山。
在他二十三年的过去,只见得到江南迷迷风烟,高门世代风华,何曾想象得到,会有一日沦落到这种境地。
背负无数血火仇恨,赤足行于无间地狱,日日忍受刮骨裂心之痛。
一念至此,他哑笑一声,回首看了看苏易清。
血在地上流淌成河,刀在空中挥舞成雨。
他心中一痛,发麻的手努力攥紧了剑。
阿清,你不该,回来。
苏易清,你为何,一定要回来。
楚云歌忽觉头痛,密密麻麻的痛将他彻头彻尾包围了。
他一时失神,沉身道:“苏易清!”
蓝衣人在拼杀间隙,回头,挑了挑眉,有些不解的凝神等他下半句话。
刀光月光和雪光,将他们两人的眼睛浸得发亮。
“今日一战。”楚云歌用一种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轻声道:“与君同归。”
风在天地间恣意穿荡,挑动刀锋上的冰凉杀意。玉箫在沙场上挑揉弹转,珠圆玉润,如扣箫音的指尖,鲜血崩裂如弦。
天地为音,谁复挑琴?
生死为棋,谁堪执子?
刀声如琴音,越奏越急,行到激昂慷慨处,迸发出裂金碎石之音,激碎了满地沉沉积雪。
长剑在血风中酣畅游走,发出清越铮然的音节,忽而幽沉如暮雨,忽而轻灵如飞烟。
刀芒如雪,劈砍下马上骑兵,白色衣影灵烟般飘至马背,长剑向前一扫,将前方数人尽数逼退。
苏易清在人群中飞身而起,一把夺过某位的弓箭,向前急掠数步,接住楚云歌的手,一把被拉回马背上。
黑云般的铁骑此刻零落如沙石,仅有数十精锐扔在燕久带领下驾马追击,马蹄下,飞雪如浪。
那匹黑色的战马背负着两个人,愈行愈远。后方的黑云穷追难舍。
苏易清眼中清光一闪,在马背上借力一点,冲身而起。
起身的瞬间,已拉开手中长弓,射箭。
一声清啸穿过广阔天地,带着长长的飞白尾羽,裂云而去。
箭声悠悠,在山中回荡。苏易清已翻身落回马背上,一把扯住了缰绳。
那道箭落在了燕久的马蹄上,将马蹄直接洞穿。
他看着那匹飞速急行的马,乌压压的眼中飞速掠过一片星火。
半顷,才扬了扬手,示意下属止步。
好一个楚云歌,好一个苏易清,他冷冷地叹息一声。
中原风华人物,果非南诏可轻易比拟,可纵有一身孤绝,又如何抵挡得了战马轰隆铁蹄,更如何抵挡,高坐明台的,天子之怒?
他曾经亲眼经历过,所以更明白,什么叫做天意。
苏易清坐回马背上的时候,听见楚云歌轻轻笑了一声。
“阿清,带上云容,往西走。”
他刚抬头准备看一下地形,前面的身子骤然一重,直接从马背上滚到到地。
第23章 第 23 章
重重翠幔深金屏。
珠帘环合青娥曲。
浮生一曲,旧梦成歌。
康仁坊中承月楼,有三千欢颜,无边春风。
玉颜,红裙,飞觞。
瓷杯是葡萄水,外绿内红,光如良玉,殊为艳丽。
酒是玉井秋香,经宿色如绛,芳味绝伦,是为承月楼一绝。
酒杯透着一莹浅碧,映在女子柔夷间。
乖巧玲珑的舞女跪坐在繁复锦毯上,笑盈盈持酒,柔声道:“秦公子……”
秦顾睁开醉意朦胧的眼睛,眼前红衣舞女的珠钗晃动成一片,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声音有点儿沙哑,“诸位大人呢?”
耳边顿时响起吃吃的笑,有身边舞娘的笑,有阶下弹琵琶小姑娘的笑,有对面吹笛人儿的笑,还有珠帘后,对着鹊尾香炉剔灰扇风的青衣的笑。
“公子醉了,大人们都往各屋安歇下啦。”
醉了?到底是喝了多少酒……
秦顾在笑声中越发头晕起来,撑在梨花矮几上失神片刻,才抬头往四周瞧了瞧。
润白珠帘,隐约人影,金钩银盘,芙蓉美人。
红衣舞裙的媚娘,弹琵琶的云姑娘,吹笛的秋碧。
各个都是他见过的。
天黑之前,沈从风被陛下一道口谕又招进了宫,于是随手把宴请王怀德的事情交给了他。
酒色欢宴么,本就是自己这种贵家公子该做的事…秦顾突地一笑,懒洋洋抬起手指,在酒杯上一弹。
酒色都变得这样红了,少说过了三个时辰。他这一觉睡得未免太久,还做了一个不甚美好的梦。
梦里,有一个飘雪的江南。
火海燃烧成一片,他站在碧树下。
可落雪的时节,哪儿有这样绿的树?
秦顾漫不经心地站起来,玄黑长袖下,露出深紫金纹的箭袖。
姑娘们窃窃地掩唇而笑,秦家诸位公子,秦顾在承月楼中行走最多,可这些年来,谁见过他醉得发迷的模样?
她们脸上带着被地龙热气蒸腾起的红晕,满眼熏然地打量着眼前的玄锦公子。
富贵深沉的黑云走到了云姑娘身边,弯下腰,含笑拿起那柄螺钿紫檀五弦琵琶。
云姑娘一怔,随即欠身退下,往矮几边坐定。
媚娘在云姑娘雪白手腕上轻轻一点。
秦顾坐在了窗下铺锦的胡床上,双腿一曲,将琵琶横抱在膝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琴弦上一拂,碎了一地的珠玉声。他眉眼含笑,看着手中琴弦,柔声道:“在下可说了什么醉话,让诸位姑娘如此发笑?”
秋碧放下笛子,道:“只不过和诸位大人行了回酒令罢了,公子说……”
秦顾挑了挑眉,竖起食指做了个禁声的姿势,往后懒洋洋一倚,手中弹得越发没个准音。
琴弦在黑色衣袖下,颤动。
“樽雪碧树老江南啊……”他仰起头,眼中黑沉沉,像三更的天。
琴声一荡,滑音飞落,琵琶响起清扬弦歌。
是山泉飞涌,大江奔流,冷月霜白。
冷月千山,江南暮雪。
酒宴刚开始不久,他坐在窗边,往外一探,忽然看见了天上飘零的一片夜雪。
京城中,也要开始下一场雪了么?
继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他在酒色中头晕脑胀,而记忆中的雪花,落得花一样。
花边有树,树上有霜。
碧树,青玉,雪上的烟,是冷色的。
那棵落了满身大雪的树,在无边火光中,一转,一叹,一凝眉。
白衣公子持剑而来,长身玉立,带来一整个江南烟水风华。
秦顾的手一抖,酒在杯中晃了晃,洒在桌上,透明的。
他伸手捂住头,醉意酣然,却笑得发抖,“江南碧树千樽雪,樽雪碧树老江南……”
周围的笑声和酒杯交击的声音更乱了起来,有男人笑道:乡留兄,这是行的哪门子酒令。
有女人笑着探了过来,道:“公子醉了……”
他落在了无边的黑暗里。
他在黑暗里骑马,穿黑甲,骑黑马,黑梦沉沉,而他看得见结局。
火光是从一个看不见边的宅子中烧起来的,映亮了半个天空。滚滚黑云飞至半空,数里之外都闻得见烟气。
秦顾猛地止住了马。
影飞军尽数包围着楚家大宅,战马围绕一周,四下只有木头燃烧的声音。
他赶到的时候,只看见高楼上一截衣角。
素白的,微旧的,冷雪一般,在火中烧。
琵琶声一抖,乱成了碎雨。
如夏日惊雷一道,霹雳而下,风涌云起。
诸位姑娘低下头,颇有眼色,各个不复言语,只偶尔用眼角余光打量过来。
斜靠在胡床上,曲膝而坐,怀中横抱五弦琵琶,手指急动间,就是惊雷响电。
秦顾任由思绪漫无边际地飞。
后来无数次刻意遗忘的记忆,终于趁着他偶尔一醉的时候,开始疯狂反噬。
烟在地上滚,像黑云落到地上,
橘色火光冲天而起,燃烧的木块如流星般纷纷坠地。
鲜血从火中往外淌,地上积雪早被火烧得干净。
那片素色的衣角,在高楼上。
他的记忆,不止于此。
因为那片白色的,如梦一边的衣衫,迎着风,飘了下来。
长剑如冷火飞雪般,清光四射,带着细碎雪花,在冲天黑云中落了下来。
秦顾眼睛一迷,竟迎着那道剑光,飞身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