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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记 (羯墨_)



碑首题记是重修宁山寺净寺碑记,落款是乾隆三十八年。许钟看见这个年份便觉有异,先绕到碑的另一面一看,果然见背后刻着宁山寺三个隶体大字,这字体他再熟悉不过,在这里看见却实属有些意外,这是清代陕西巡抚毕沅的字,当年他重修陕西各处古建,所到之处皆有碑刻传世,岳庙距今最近的一次翻修也是在毕沅的主持下进行的,如今看来,这宁山寺当年的香火应该并不像如今这么萧条,反而地位颇高。

想到这里,许钟抬头问对面的李阐,“碑上都刻了什么?”李阐抬眼看了看他,点头道:“刻了不少……你听说过刘秀和这座庙的渊源吗?”

许钟奇道:“刘秀?你说的是那个皇帝?”

李阐念给他听:“东汉明帝刘庄,为缅怀其父刘秀逃避莽君追杀,曾匿迹于此山之中,幸得山神庇佑,终复汉室之伟绩,敕命宰相王梁于其山巅建潜龙寺,后王梁自请出家为光武帝祈福,潜龙寺遂成天下第一禅林……”

“潜龙寺?”许钟问:“这里不是宁山寺吗?”

李阐没有回答他的疑问,接着朝下念:“唐会昌元年正月初一,华山震崩,伏压百户,潜龙寺尽毁,时人惶恐,三年后再震伤民,众人赖佛威灵,遂将潜龙寺重建至今址,以震邪祟,方平定焉。其后千年太平无虞,山净寺且净,寺宁山永宁,故而潜龙寺改名宁山寺,斯寺宗承临济,禅净双修,香火鼎盛,大德辈出……”

开成五年……许钟总觉得这个时间有些熟悉,他看了李阐一眼,李阐还在盯着那碑看,于是他朝前走了两步,扯着脖子朝周北林喊:“会昌元年是哪一年?”

周北林上学的时候号称历史小天才,他上大学念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经济类专业,现在的工作是他爸托关系给他找的,没想到歪打正着,正中周北林下怀。许钟喊的话被风吹散了些,周北林懒洋洋的喊:“没——听——清。”

于是许钟又喊了一遍,旁边的李阐抬起头来,对他说:“841年。”那边周北林也朝他喊回来,“唐武宗登基那一年!”

唐武宗,颖王,李炎。





第四卷 天命
1)

棋盘街上的金砖刚铺到一半,李阐突然回京了。

他是接到密信连夜离开岳庙的,甚至等不及与白帝当面道别。自从河中府回来后,白帝已久未现身。李阐只能留下书信,嘱咐仍在病中的陆迁,若是见到那日同去河中府的白道长,务必将此信亲手交于他手。

陆迁当日落水,沿河漂出十几里地后才被人救起,他清醒过来后认出了身上绑住自己与浮木的那根鞢带,对李阐的救命之恩感激涕零,对李阐所托之事自然不敢怠慢,自颖王走后,陆迁日日拖着病体巡视与岳庙之中,因为颖王特意嘱咐过,白道长不轻易现身,切不可放过庙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白帝是自李阐走后第三日的清晨从山上下来的。他在万寿阁的最高处远望华山主峰,状如莲花的白石上金顶转瞬既逝,而他站了许久,也未见李阐的影子。小儿读书声却已隔墙传来,咿咿呀呀的扰人清净。

白帝眉头一皱,心中隐约升起一股不安,这种情绪千百年来在他身上出现的次数并不多,他下意识的就将它与李阐联系了起来。白帝朝空中摊开手掌,立刻有只通体雪白的灵鸟从天而将,低头在他掌心轻啄了几下,帝君心头又是一跳,不由自主的举目朝西望去。百里之外的那座皇城上空,龙气果真隐隐有欲坠之势。

这一次,到底救还是不救?

龙脉与他本是一体,山中不知人间岁月,这人间的皇帝由谁来坐本与他无关,但苍生无辜。

纵然他活的清冷无欲,也不愿见人间战火重起,生灵涂炭。这世上有太多本不该他管的事情,他都管了,现在偏偏轮到了李阐,偏偏那个人是李阐。

白帝掌心一抖,那灵禽化作一股青烟消失无踪,与此同时,万寿阁的楼梯上传来了急促的跑步声,有人上来了。

陆迁刚在万寿阁上一露头,眼前就压来一片白光,让他恍惚了一瞬,之后目中渐渐可以视物,才看清眼前站着的白衣公子似乎正是上次那位道长,又似乎并不是。毕竟那日的道长与今日之人气势上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他伏地的身子在无形的压力之下抑制不住的瑟瑟发抖,一只手紧紧按在胸口藏着的那封信上,不敢有进一步的动作。

片刻之后,眼前伸过来一只手,手的主人附身轻声问他:“那是给我的信?”

陆迁听见他的声音才算确定了来人,忙不迭的猛点了几下头,从怀中掏出书信双手递了过去,这才敢抬头又看了一眼。然而那白袍公子拿到信,却未拆开,只是紧紧的握在手中。

陆迁听见他问:“可有口信?”语气中并无甚起伏,他想了想,答道:“殿下并未留下别的话。”

他回完这句,等了一会,见对面再无动静,抬头只见空荡荡的走廊,那白袍公子已经不知去向。

李阐连夜赶回王府,然而天亮之后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却让他始料未及。神策军行动很快,迅速的将整个十六王宅都围了起来,这显然与他们当初计划相去甚远,然而李阐如今被困在王宅之中,一切消息皆被切断,完全不知道计划的哪一部分发生了变化。神策军狠戾无常,有敢出入王府者就地处决,被砍掉的人头如今就扔在王府大门外面。

李阐心急如焚,这一役功败垂成,多年努力眼看付之东流,其背后所要付出的代价,他此刻甚至不敢细想。生而为李氏子孙,才是天下最不幸的一件事。这不幸之中,尤以宦祸为甚。

宦臣之祸,从天宝末年始现端倪,尔后皇权旁落,竟一发不可收拾。身为一国之君,竟连生死废立之事都被操纵。李阐的祖父宪宗在皇位上被药杀,父皇继位四年,暴死。长兄敬宗李湛,被宦官棒杀,自他二哥登基以来,一心想铲除宦官势力,暗中培植亲信试图夺回政权,眼看今日就是收网之时,却怎曾想又变成今日之局面。

李阐想到了事情最坏的那个地步,却还是不能相信,皇兄他……

文珍望着灯下枯坐的人,忍不住出声劝慰,“殿下也不必太过忧心,如今局势尚未明朗……”

李阐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有些事情他甚至无法与文珍言明,他出生在元和九年,安史之乱的硝烟刚刚散去不久,在他祖父李纯的治下终于收回了割据的藩镇,大唐在经历几十年动荡之后终于又勉强实现了一统。但宦竖之祸实始于宪宗一朝。

他眼见父皇与皇兄死在宦官手中,而关于祖父死因的那些讳莫如深的问题在父子君臣之间横亘了十几年,他本以为自己的这些不甘与恨意二哥同他感同身受,如今看来,一切可能已经滑向了另一个极端……

就在这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之中,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小内侍匆匆跑进来回报,说宫中有人来宣旨,带队的是禁军副将。

正闭目的李阐猛的睁开眼睛,双目已是布满血丝。他缓缓起身,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朝内宫方向遥遥一拜,再起身时已是面色平静,轻轻对文珍说,“走吧。”





第四卷 天命

2)
前来宣旨的内官是个生面孔,神情倨傲的站在神策军中间,眼睛盯着头顶雕梁画栋的梁柱。李阐步入殿中,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跪下听宣,未听到一半,心头便仿佛被人浇下一桶凉水,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死死伏在地上,血红的双目紧盯着面前的金砖,需要下很大力气才能抑制住想要发抖的身体。家恨既是国仇,焉能不报?他虽然已经预料到了这最坏的结局,但真正面对时,才发现自己之前天真的竟像个笑话,

内官宣完旨,见李阐久久没有动静,不耐烦的捏着嗓子催促道:“巢县公,还不领旨谢恩。”李阐仍是恍若未觉,直到文珍朝前爬了两步去拽他的袍角,李阐才如梦初醒般磕头谢恩。领了旨意还未起身,那内官竟笑了笑,道:“圣上还有句口谕。”

李阐神色木然,附身跪倒,只听那内官道:“圣上口谕,‘国法当尔,无他忧!万望保重。’”

李阐听到这最后几个字,难以置信的抬头与那内官对视了一眼,那内官面上似有笑意,但眼底的寒光分明意在示警!只见他上前一步将手中圣旨俯身递与李阐,借袍袖挡住两侧神策军的目光,双唇动了动,无声的对李阐说了两个字。

快走!

李阐眼底的苦涩一闪而过,事已至此,他走不走又有何分别?内官面色凝重转身的回宫复旨,在一旁等待许久的神策军将领早已不耐烦,见那内官刚刚走出王府大门,便迫不及待的右手一挥,喝道:“皇上有旨,命巢县公即刻动身前往属地,不可延误。王府内属官不得随行,一切文书就地查封,交由外庭处置。”

他话音刚落,院中那一队虎狼般的神策军闻声而动,长驱直入的直奔王府内院而去,院内顿时喧哗声四起,而李阐此刻早已顾不得这许多,他神情怔忪,耳中一直回响着那将领刚才说的最后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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