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越过了两座空无的宫殿,越来越接近那铭霞殿的时候,在朱红围栏的长廊中,他突然被身后一声厉斥喝住。
“大胆!什么人——”
是宫中的侍卫,没错。
大概,今夜,是无法清清楚楚的听到那乐声了。
慕容钦哲停下脚步,迟疑了一个恍惚,又瞬间坚定了心性一遍,继续朝前走去。
他已然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人,今夜他只有这样一个心愿,他想不计代价的达成它。
“站住!!”身后随之而来的是又一声制止厉喝,有人向他跑了过来。
慕容钦哲带着脚镣,走到此地已然是极为艰难,又何谈逃走?再者,这深宫之中,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自嘲一笑,终于转过了来。
与向着他跑来的几个宫中侍卫不同,长廊的远处,站着两个人,一前一后。
月色昏暗,借着幽明的宫灯火光,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慕容钦哲刚刚站定,谁知那人便向着自己一步步的走来,步伐优雅而沉稳。
跳跃的灯火下,长廊仿若幻变成一条穿梭记忆的回廊。
待那人渐渐、渐渐走向自己,轮廓分明起来时,慕容钦哲眼前突然闪过一个已经定格的画面——正午时分,一个清癯温雅的宫侍提着竹篮正站在浓密阴翳的树下,他淡淡一笑,脸上就彷佛顿时点上了光亮。
“你就是钦哲吧”他问道。
第54章 第五十三章
大梁皇帝静静看着面前素衣的待罪之人。我一定前世在哪里见过你,若是没有见过,那也一定在梦里——见过你。
月光淡淡扫在他的眉目上,不多不少,长空泼洒而下的自然之光将慕容钦哲本就幽深的眸子相衬的越发清亮。
夜风,在这一刻,轻轻掠过竹林,发出“沙沙、沙”交织来去的微微声响,穿梭于枝叶。
廊道旁,落花似雪,微雨初霁,一派水烟迷蒙之中,若幻若真。
慕容钦哲端详着面前人的装束,便已经了然于心他的身份地位。
一袭闲适的鸠羽色九锦朝服,双肩上各绣着两条若草色盘龙,那龙麟金光耀目,肩头上镶嵌的两颗价值连城的晶透月白戏珠,正是灼绚璨逸有若苍山之雪。
在这深宫之中,除了那至尊一人,还有谁……能如此穿戴?
原来……自己早已见过他。
原来……,那一日为自己送来斋饭的人,竟就是他。
原来,这段日子,一切的左思右想,连带那份默默的感恩……都有些多余。原来,自己早已如一颗棋子,被他胜券在握的划入棋局之中。
慕容钦哲心中即喜又哀,却还是不自觉的跪了下来。
此情此景,他并非匍匐于权力之前,而是匍匐在百般折磨和捉弄他的命运脚下。
原来,兜兜转转,他终究还是一个被命运捉弄的人。
“慕容钦哲,见过皇上。”
简简单单,不多不少,他只说了八个字。
他不习惯也不喜欢给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上那“奴才”二字,他也学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苟延残喘般的卑躬屈膝。
人生到头大不了也不过一颗脑袋,何必做那么多让自己添堵的事儿呢?
即便,这面前之人是——大梁皇帝。
纪连晟带着齐歌才刚刚从长燕宫赶了过来赴宴,这几年他总是要在呼兰达节祭祀父皇和常明涟,母后十分避讳,因此他一直做的非常隐秘。
这不,此日刚完了祭祀,才耽搁了时辰。上了慈恩宫的长廊,就撞见独自奔走的慕容钦哲。
有道是:相逢不如偶遇。
本就是他心头上惦念着的人,真这么毫无防备的在夜里睹见了,纪连晟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即忧又喜,还带着深深的怜惜。
他们有缘,不是?
离上次见到他,有些时日了,似乎又消瘦了许多。
慕容钦哲这么出其不意的站在了长廊上,也着实吓了齐歌一跳,他私自出了宅院,算是犯了宫中大忌。这太后的宴席近在眼前,皇上倒是准备怎么处置这慕容钦哲?太后可不可能善罢甘休?
纪连晟站在他面前,即没有应允那跪地的礼节,却也没有回避。
顶多是一转瞬的时间,他便抽步离去,什么都没有说。
齐歌跟随了纪连晟这么多年,将圣上的心思拿捏的也通常算是准确。皇帝没有发怒,也没有斥责,只是干干的将慕容钦哲留在长廊上,这便已经是个极好的讯息。
他几步上前追了过去,在纪连晟身后轻声探问道:“陛下,您决定……”
纪连晟想都没想,只是淡淡一句,“带他来。”
再穿过两座宫殿便是那铭霞殿,今夜在座的人,无一不是身份尊贵的皇亲国戚,当着这些人的面带上慕容钦哲,尤其是太后……,还有皇后、元妃……,皇帝的意图……?
难道……?
脑中光亮一现,齐歌意识到了慕容钦哲的命运或许就在今夜有了根本性的转折。
皇帝既然能够在众人面前带他赴宴,那接下来……收他入宫,也是迟早的事了。
齐歌连忙回身,一个响指,便让那宫中侍从带着慕容钦哲跟上他们的脚步。
不过转眼的功夫,这铭霞殿的殿门也就到了。
郭太后见皇帝来的迟,已然没有了好脸色,再定睛一看,皇帝的身后,齐歌居然带着那被她关在后院的囚徒慕容钦哲,如此大胆,更是顿时怒不可遏!
“皇帝!”
她在宝座上狮吼一般的怒斥,震的乐班正在演奏的旋律戛然而止,铭霞殿霎时静的落针可闻,众人面面相觑。
纪连晟不悦不怒的神情波澜不惊,他径直走到自己的龙椅中坐下,一挥手,示意齐歌带着慕容钦哲入座。
“接着奏乐”纪连晟对那正望着自己,等待发令的乐班首席一句轻声吩咐,铭霞殿立即便又恢复了堂皇悠扬的曲调。
郭太后见儿子竟然在皇室宗亲面前如此忤逆自己,一意孤行,勃然怒斥质问道:“皇帝怎么能将他带来?”
“他是慕容部进贡给儿臣的男妃,不是?”纪连晟漠然的反问道,看也没看太后的脸色。
郭太后的脸已经气青了,自从这慈恩宫中出了命案,她一直心有余悸,也便暂时松下了对那慕容钦哲的挑衅和折磨。再者,她一直在等待派去大漠的亲信,查证这慕容钦哲真实的来历,想等证据确凿再一齐让皇帝发落不迟,未料想……
“男妃已经纳了”郭太后语调稍有退让,提醒了一句。
纪连晟放眼看着这钦霞殿中的皇室宗亲都已经到齐了,宴席也便可以开始,便又招手让齐歌吩咐开宴。
齐歌安顿下了慕容钦哲在门侧的宗亲旁桌就坐,刚一抬头便碰上了皇帝的眼神,立即会意,快步走到殿门前,高声宣道: “圣上有旨,开宴——”
皇帝的旨意刚下,宫中上端着各种样式漆盒食具的侍从们便鱼贯而入,上殿侍奉。
殿中所坐宗亲们都正在对方才发生的的一幕交头接耳,还好,奏乐声大,似乎一时间,盖住了所有人的窃窃非议。然而,在优美的曲子,也盖不住纪连翰面孔上铁凝一般冷酷卓绝的脸色。
哥舒宝珍无意的瞭了一眼自己的夫君,他正盯着殿堂远处的一个角落,目不转睛。哥舒宝珍被他突如其来的神色骇到了,一时身上骤冷。
他在看什么……?难道是刚才入殿的人……?
哥舒宝珍以女人天生的敏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侧过头,又轻轻的审视了一次纪连翰的模样,眼光扫到他颈部那还没有完全恢复的伤疤上……
难道……?!
“难道,在这皇宫之中还有不属于朕的人?”纪连晟挑起面前的酒樽,酌了一口,淡淡笑着问道。
“皇帝何必一意孤行,他不配。”郭太后实在无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纪连晟如此下不来台,毕竟他是皇帝,于是软语相劝道。
“有何不配?”纪连晟问的坦率。
“……”郭太后被他这一句差点气的噎到,难道当着这众多宗亲的面,要抖自己的家丑吗?!“母后难道能害你不成?!”
她一句质问,纪连晟突然转过头看她。
那目光意味深长,是属于一个成年人充满探询和疑惑的目光,势均力敌,再没有儿时的眷恋与依赖。
郭太后被皇帝出奇寒冷的目光所惊到,一时语塞,不知再如何继续。
朝中最近频繁的人事调动她都已经知道,她的人,皇后的人,元妃的人,一切曾经纪连晟所依靠和仰仗的人,都在逐渐慢慢的被他清洗出局。
新进扶植的势力清一色都是皇帝这些年从各个州治有意培养起来的。
想来,独揽大权的这一天,他已经等待的很久了吧……
想来,自己这个母后,终有一天,也只会在他眼中是一块绊脚石吧……
郭太后从背后感觉到一股凌然的冷气,呼啦啦的冒起,她这个太后的位置,注定越来越难做了。
因为她已经无法真正的控制这个龙椅上的人了。
泽于用余光扫了一眼那殿堂对面入座的慕容钦哲,心头火猛的冒起!原来就是那个在登楚阁验身,已经被“操/烂的人”,怎么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