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言韬不自觉盯着那壶酒,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不肯相信。
梁文敬忽然另起话题:“小言,你还记得当初的王兴吗?”
梁言韬自然记得那因为自己而被杀的人。由于梁文敬不肯重用在他看来只会诡计的门客,清楚对方能力的梁言韬生怕王兴改投二皇子,便建议梁文敬索性除了对方。梁文敬犹豫再三,终于在梁言韬的强硬态度中选择动手。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梁言韬心中最温柔的堂哥一点点变成了如今冷峻无情的一国之君。
“连芳草比王兴要危险太多。如果他被北齐所用,我们整个南梁都危在旦夕。”梁文敬盯视着梁言韬说。一如当初梁言韬迫使他杀死文兴的严肃态度。
梁言韬本能摇头道:“连芳草不会被北齐收买。他和王兴的情况不一样,王兴气量小,手段又阴狠毒辣,我们必须防他,可是,连芳草不是威胁,他不会害你。”
“他怎么不会害我?”梁文敬一字一思忖般慢慢道来,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松口,“就凭他嫉妒我。”
因为梁文敬突如其来的说辞,梁言韬怔仲良久。
他听得懂梁文敬在说什么,他搞不懂的是,原来梁文敬根本知道自己的心意?
梁言韬从来没有透漏过心意,从六岁开始,他计划好要做的事便是好好守护自己这个堂哥,不让自己的堂哥受到一丝困扰,包括自己不该存的念想。
他没想到梁文敬竟然知道。
“我只能装不知道。”已经习惯了强势的帝王这一刻是虚弱的挣扎与不安,他望向梁言韬,下一刻又避开梁言韬的目光,“我不能让我们犯下大逆不道的错。”
“你做得对。”梁言韬缓慢道。
梁文敬重新抬头迎向梁言韬:“小言,我一直知道,我最大的幸运,就是能拥有你的心意——可是,现在,我最大的危机也在这里。连芳草仅凭个人之力,便可以杀死我,如果他想要做,南梁的国运也是他能影响的,而偏偏,在这世上,最让他不能容忍的人,就是我。”
梁言韬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连芳草不是那样的人,他也不会那样做。”他呆板说道。
梁文敬苦笑了一声,指出道:“小言,当你肯定一件事的时候,是不会这样向别人强调的。”
事实上,梁言韬很肯定连芳草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任意妄为的人,可是,他的确不能肯定事态的发展。他真心想要和连芳草在一起,可这样做,或许真的会害了他最在意的堂哥。如果他能和连芳草断干净,事情也能干净结束,可是,梁言韬不想那么做。他想要和连芳草在一起。而像连芳草这样的人,如果知道梁言韬从头到尾没有忘记梁文敬,并且打算永远不忘记梁文敬,他怎么可能容忍这件事?
“小言,无论你怎样决定,我希望你明白,只要有连芳草一日,我便一日不得安睡。我也是迫于无奈。”
梁文敬说完,轻轻将那壶酒放到桌上。
“我是不会杀死连芳草的。”梁言韬那么对梁文敬说,他没能想明白后者太了解他,就在刚才,对方才指出他在肯定一件事的时候反而不会如此强调。
他也没能看到低下头的梁文敬嘴角勾起的一丝象征胜利的笑意。
梁文敬再次抬头的时候,眼睛里有微微的诧异。“小言,你真的觉得我已经是那么没有人性的暴君了吗?”
梁言韬疑惑望向如此提问的人。
梁文敬指了指酒壶:“这是让人失智散功的药物,我只是想要消除连芳草威胁我的能力。”
后来梁言韬做了无数场梦,在那些梦中,他挥手打碎了桌上的那只酒壶——然而,现实中,他伸手拿起了酒壶。
第二天,那个酒壶出现在廉王府的桌上。桌边坐着的是梁言韬和连芳草。
事后梁言韬丝毫想不起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让连芳草端起那杯下了药的酒。当连芳草将酒杯放到唇边的时候,梁言韬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接着,连芳草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望向梁言韬。
梁言韬不得不怀疑,像连芳草这样的内家高手,是不是可以听见自己飞快的心跳。
连芳草的眼睛里平静的什么也看不到,他对梁言韬说道:“这一杯,我敬过去五年。喝完这一杯,就当我将这五年送走。”
梁言韬还来不及想明白对方在说什么,连芳草便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尘埃落定。
后来梁言韬才想明白,这一切的终结,不是他决定的,不是梁文敬决定的,不是那杯酒决定的。作出决定的人,是连芳草。
饮下毒酒的连芳草从桌边站起身来,他看了梁言韬最后一眼,然后告诉他:“从此你我不复相见,你好自为之。”
这和梁言韬计划的不一样。他计划好的:即便连芳草变成废人,自己也不会离开他。他会照顾连芳草一辈子,和连芳草相守一辈子。
——可是,连芳草怎么可能由他如此自作主张?
说起来,梁言韬能够很快,这是连芳草传给他自保的轻功,可他再快,也追赶不上决心离开他的连芳草。
连芳草饮下了他斟的毒酒,然后,销声匿迹。
梁言韬决定放弃。他决定认命。
的确,他不配同连芳草谈共同的未来,既然如此,那他过好自己的便可。
为了梁文敬,连妾都不肯纳的梁言韬在连芳草消失后却选择大婚。他下意识让自己的夫人天天穿绿罗裙。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有时他会在纸上无意识写下这句诗句,然后在回过神后将这张纸撕成碎片。
就好像他相信,记忆可以如同纸片,被撕碎以致不复存在。
他真的如此相信。直至他的第一个孩子降临到这个世界。
梁言韬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的人生早就已经结束。
现在他经历的这一切根本不是他的人生,他的人生不是这样,他的人生应该是和连芳草一起归隐,在他的人生里,根本就不该有自己的孩子。也许就是这个“不该”,让他甚至无法真正把自己当一个孩子的父亲。如同他始终都没有办法把自己当成一个女人的丈夫。
他终于派出探子。
即便他再无法再找回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至少,他想知道连芳草的情况。他想远远看一眼。他想要有那么一刻,即便只是一刹那,能让他产生什么都没发生的错觉,以为他还在那些和连芳草朝夕相对,同生共死的日子里。
他没想到,探子很快带回的消息竟然是致命的。
第15章 细雨湿衣看不见
梁言韬得到的这个致命的消息是,一个致命毒药的名字。血玉红花,天下第一毒。
当年,梁文敬让连芳草饮下的酒里,根本不是什么只不过让人变成废人的药,那是血玉红花,世间至毒。
得知这一真相的梁言韬第一时间忍不住想冲进皇宫找梁文敬对峙,他的胸口激荡的是恨不得杀死对方的冲动。可能就在这一刻之前,他都不敢相信,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对发誓要保护一辈子,珍爱一辈子的对象产生如此强烈的憎恨情绪。
不过,最终他并没有入宫见对方,他也不再那么恨自己的堂哥,因为他很清楚,真正做错的人其实是他自己。那杯酒里有什么根本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是自己选择让连芳草喝下那杯酒。
很小的时候,梁言韬就知道这世上绝大多数的错误无可挽回,这是他不允许自己犯错的原因,可是,他犯的错太少,导致当他无法挽回一个错误的时候,因为缺乏经验而如此束手无措,甚至连承受这个错误带来的痛苦都让他捉襟见肘。
他只想到唯一的办法。那些探子开始寻找起罕有珍惜的血玉红花。因为梁言韬想知道放着血玉红花的御酒是什么味道。他想知道,当初连芳草饮下那杯放着血玉红花御酒的时候,心里是何滋味。
据说千年才开一次花的世间至毒并没有那么容易寻找。有那么一会儿,梁言韬怀疑自己穷尽一生只怕都在找不到血玉红花,就在这时,他却从探子那里得到了连芳草的消息。
那个消息称,连芳草并没有死。
这个消息或许并不那么可靠,可是,这是梁言韬最想要听到的可能,他没有办法抗拒自己不在第一时间抓紧这根救命稻草,选择对此深信不疑。
所以,梁言韬来到了风沙镇。
因为他的大动作调查,所有南梁人都以为他想要找到当年神秘消失的胜利大将军是为了与北齐开战。他无意澄清此事,因为他正忙着赶往风沙镇。
他没想到天涯的尽头竟如此热闹。实际,因为同在风沙镇,天水教袁寒雨的下落也是梁言韬的探子无意间查到的,梁言韬并未太在意,可这么有价值的情报自然隐藏不了,这个消息走漏,导致很多武林人士聚集到风沙镇。梁言韬身份特殊,纵然有连芳草传授的轻功,却并不足以在复杂情况下自保。可是,他还是选择孤身来到风沙镇。
那时候,连芳草只带了三百士兵死拼北齐两万人大军,他梁言韬即便以一人之力对抗几十个武林人士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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