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云宫的总管是李六海,年纪不小,不久便到了该退下去的时候了。得福得全很早就来了沉云宫,从小太监一路爬到现在的位置,原先也该是他接管这个总管的职位。可前两年忽然来了另一个太监,很得李六海的喜欢,甚至用自己名字中一个字改了他的名字,那就是盛海。盛海借着李六海,气焰很盛,现下都快压过他们两个从小在沉云宫长大的太监了。
这可不行。
得福的念头一转,已想好了该如何运作这事,他弯下腰,用力抬起流鱼的下巴,说话的音调轻柔,掺杂着一丝阴冷,“那你呢,小东西,拿这个消息,要同咱家换什么?”
流鱼的脖颈被猛地一掰,疼得厉害,他却动也不动,望着得福道:“奴才一直仰慕两位公公,想来沉云宫随侍两位公公左右。得福公公仁善开明,可沉云宫的盛海却不明白,要与公公相争,奴才愿为公公效犬马之劳。”
良玉的事只是一个敲门砖,他终于等来了一个机会。
得全终于得了良玉的消息,也没工夫同流鱼这么个小太监绕弯子,踹了流鱼的膝弯一下,阴阳怪气道:“得了,这么些好话假话,爷爷们听得多了,不如讲点有趣儿的。”
流鱼目光灼灼,里头盛满了野心,“我想拼一把,不拼一把,如何有前程?我不愿待在御膳房,整日与炊烟柴火待在一处,白白误了此生。”
富贵险中求,他一直明白这个道理。宫中不一贯如此,人人都想往上爬,哪怕踩着的是旁人的血,又有何干系?
得福挑了挑眉,又尖又轻地笑了声,“你倒是个机灵孩子,机灵的地方也对,咱们沉云宫,最缺的就是你这样的。最近咱们娘娘少一个梳头的,你回去练练,咱家把你从御膳房里挑出来,就当我收的第一个的干儿子。以后啊,富贵荣华,再也少不了了。”
他知道流鱼不是什么安分的性子,可到底年纪还小,身边又缺机灵能干的人手,他能掌控得住。
流鱼得了肯定的消息,又磕了几个头,连忙趁着无人发现,于夜深时回去了。
得全满心里还是那日遇到的漂亮脸蛋,谄媚地笑着,朝得福贴了过去,问道:“哥,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计划,就是那个,那个叫良玉的……”
得福恨他不成器,但到底是自个儿亲弟弟,还是心软,冷声道:“你收敛一些,从小到大,你想要的,哥哥能有不让你得手的时候?且等着吧。”
他们的声音渐渐隐没在了夜色里,再听不清了。
太清宫中。
景砚立在窗棂前,披了件薄薄的外衣,并未点灯笼,而是借着月光,不紧不慢地削着手中的木雕,已经有了大致的模样。
萧十四藏在阴影里,低声禀告着近日的事宜,“小将军化名夏雪青,已寻了个机会入了军营。他托人带话过来,说是身处南疆,却十分思念塞北风光,不知殿下,该,该如何处置塞北军?”
因为事关陈桑,太过要紧,生怕有任何纰漏,都不能用纸笔书写,而都是由萧十四亲口禀告。可将这些话说出口时,萧十四还是不免过分紧张。
景砚举高了手上的物什,对着明堂堂的月亮瞧了片刻,抹去了些木屑,偏头道:“陈家上下一百余口人,早已死完了,陈桑也死了,世上不再有这个人。夏雪青是个南疆人,与蛮子有血海深仇,南疆都未曾平复,怎么能沾塞北的兵权?更何况,塞北需得上下一心,容不得第二个人。”
陈家在塞北经营多年,提拔培养了无数将领,都是塞北军的中坚力。即使是元德帝想要彻底拔除陈家的影响,都要有所顾忌。毕竟如果要一蹴而就,塞北无人,胡人必当踏破边关入侵,到时硝烟四起,民不聊生,损失更大。
可是元德帝的天性多疑,阴晴不定,对兵权的重视而言,是绝不可能放任塞北继续放在一群原先隶属陈家的将领手中的。即使陈家死光了,这些将军永远都不可能同陈家脱不了干系,他们要么慢慢地,一个一个死在元德帝的手中,要么跟随景砚这个废太子。毕竟即使元德帝英年早逝,登基得若是冯南南的孩子,塞北依旧会是新帝的一根心头刺。
现下最优也是唯一的选择,便是跟随废太子了,可有了陈桑就不同了。如果有了选择,就会有不同和纷争。
景砚顿了顿,似乎是在等待萧十四想明白,朝他一笑道:“孤以为你们都该明白的,陈桑是不能活的。”
萧十四额头上滚下一滴冷汗来,落在地面,有轻微的响动。
他稍稍抬头,能看到太子立在月光中,只能瞧见小半张侧脸,太子眉目低敛,凤眸微阖,隐约透出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染血的刀锋,能割开皮肉,刺穿骨骼。
萧十四的背后全湿透了,不敢再对视。他禁不住想,太子才不过十五,气势内敛却惊人,在方才的刹那,他竟以为自己在面对着元德帝。
景砚满意地看着刻了一半的木雕,似乎想起了什么,沉声道:“门口两个常在的侍卫,一个叫做陆昭,孤看他面熟,你去派人查查他的身世。”
陈皇后自景砚小时候就发现,太子的天赋着实惊人,他不仅早熟敏锐,能体察周围人细微的情绪变化,且能记得清前朝后宫,一切可能有用的人或事。甚至是看过一遍的地图,闭着眼都不会迷路。
只有一样不足,即使他再出众,年纪也太小了。
萧十四领命,复又道:“殿下,那,冯贵妃那边?”
景砚笑了笑,“在意她做什么?她和冯家,不过是条狗,现在刚被主子踢了两脚,正想讨回欢心,连后宫都顾不过来,更何谈前朝。”
他的对手,从来不是冯南南,也不是冯家在朝堂上结党营私的党羽,而是元德帝。
从来都是。
萧十四走后,景砚的木雕也刻了大半了。乔玉的寝室离这里不远,他能隐隐约约看到薄薄窗纸处透出的昏黄灯火,是不久前亮起来的。
景砚放下手里的木雕,朝那边走过去。他推门而入的时候,乔玉正缩在被窝里,聚精会神地做着什么,灯笼不像往常搁在木架上,而是挂在床头,上头还罩了层单衣,大约是为了掩人耳目。
他脚步很轻,走近了些,乔玉还未发现,忽然掀开纸灯笼上的衣服,出声问道:“做什么坏事,偷偷摸摸,不想叫我发现。还用衣服遮灯笼,若是走水,你跑得过火吗?”
乔玉一惊,手上的动作大了一些,针头戳进了自己的指尖,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第23章 金龙与花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乔玉急促的呼吸声。景砚弯腰俯身,他的身量高大,影子几乎将乔玉整个人笼罩了起来,又越压越低,乔玉更蜷缩成一团了。他的动作与寻常一样,面色平淡,乔玉胆小又怂,前些时候还闹过一场,现在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自动自发地把藏在被窝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是一件中衣,大小正合乔玉的身量。
景砚拾起那件衣服,一根还连着线,闪亮的银针掉了下来,垂在衣角摇摇晃晃。他仔细打量了那一处,袖子的破口处被缝补得乱七八糟,针脚歪歪斜斜,线头繁杂,还有许多重复拆卸后的痕迹,大约是缝补了许多遍。
灯火映亮了景砚的面容,他是很内敛的性格,很少在脸上能瞧出什么别的情绪,此时正轻描淡写地问道:“这是怎么了?又学着缝衣服不成。”
乔玉抬头望着他,他从称心那里拿了针线,一路回来想好了如何缝补衣服,到时候在景砚面前大显身手,将衣服缝的漂漂亮亮的。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头一回练习就被发现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没错,可还是害怕,干巴巴地解释,“我想,先拿自己的衣裳练练手,等今天练好了,明天就能把,把殿下那件坏了的衣服,缝好了!”
乔玉的眼里闪着细细碎碎的光,映满了景砚的模样。
景砚偏过身,坐在床沿,揉了揉他的后脑勺,掌心满是柔软长发的触感。
小孩子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从来不知道克制与忍耐。
可这也是乔玉无与伦比的可爱之处。
景砚轻轻地将他落下的长发揽到耳廓后头,似笑非笑道:“没想到小玉这么贤惠。”
乔玉瞪圆了眼睛,抓紧了一旁的小老虎,装模作样地挺直胸膛,很不服气地辩驳,“男孩子,男子汉怎么能说贤惠呢!要是,聪明,能干!”
可惜了,那个小老虎也是可爱模样,没半点凶猛可怕。
说完了,好像又有了干劲,要从景砚手里把针线夺回去。
景砚无奈地点了点头,笑而不语,不动声色地将乔玉冰凉的手都强硬地塞到被子里,一动也不能动。
他原已经将乔玉哄得开开心心,终于到了教训他的时候,“晚上躲在被窝里动针线,连灯笼都蒙起来了,没有光亮,才这么大点的年纪,就想要瞎了眼吗?”
乔玉被他吓唬得往后一缩,“这,怎么就会瞎眼了?”
“怎么不会?”
景砚揉了揉他的后脑勺,掌心满是柔软长发的触感,继续道:“怎么不会?我从前出宫,见过很多年纪大了的穷书生,还有绣娘,都是眯着眼的,因为他们眼睛不行了,连路都瞧不清,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他们都是年轻时在夜里用眼太多,老了就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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