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看他半晌,问道:“你是何人?怎么大半夜的在院里乱走?”
孩子畏畏缩缩的答说自己是刚贩进来的小僮,得了令要将自己收拾干净,可苦于辨不清方位,才冲撞了贵人。
那少年苦苦一笑道:“我哪是什么贵人…不过与你一样沦落至此罢了。这腊月寒冬的,你要寻那井水沐浴不得冻死个人?还是随我来吧。”说完,他把孩子带出小院,七拐八拐的,到了一间浴房。他掌上烛灯,烧些温水,把那孩子里里外外洗个干净。然后除下自己的棉袍将他裹好,带回了自己的居室。
少年回到屋里翻找了半天,扒拉出一件灰蓝的夹袄,他拿给孩子比了比,觉得还算合适,便给他穿上。这么捣鼓一番,他才发现那孩子巴掌小脸上一双大眼,看着就聪明伶俐。左眼下一颗小痣,更衬的可爱。他走到那孩子身前俯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摇摇头说:“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阿蓝…”
少年想了想,起身走了几步,推开悬窗,瞭望隆冬夜景。见那墨空之上残月如钩,星光点点,他又回头看看屋里摇曳的烛火,思忖片刻,慢言道:“残月孤星,流烛若影…你便叫星若好了…”
“星若…”那孩子眨巴着大眼睛默念了几遍,红着脸,开心的笑了。他看看眼前的白衣少年,支支吾吾道:“那你…是谁…”
“哦!”少年不好意思的笑笑,说:“光顾着给你找衣服,忘了跟你说。我是这楼里的琴师,你叫我昙月便是了。”
他把星若拉到自己的小床边与他并肩坐下,轻声问道:“你可知他们将你卖到这里,要做些什么?”星若摇摇头。
昙月拉过他的手,又道:“那我明日去与管人的桐姐姐说说,将你留下可好?”
星若拽着他的袖子使劲的点头,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昙月微微一笑,揉揉他的头,与他同挤在小床上,抵足而眠。
星若也不知这白衣的琴师用了什么法子,他真就说到做到,将自己留在了身边。星若每天跟着他,帮他做些杂事,比楼里其他的杂役小僮,不知清闲多少倍。昙月去台上抚琴之时,星若最是欢心。他藏在花门后面,远远的看那人端坐琴前,十指翻飞,离殇也好柔情也罢,自他指下缓缓流出,令人炫目。在他身边待的越久,星若越是黏他,而且慢慢的,星若发现这人,远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
这鹂雀楼里的歌舞妓娘少说也有一二十位,明里暗里有结盟的有使绊的,楼里掌柜的椋娘子对这些事儿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出大事,便不予搭理。昙月作为琴师,却深得这些娘子喜爱。他除了不能离开雀楼之外,在楼台锦阁之间畅行无阻。时不常的,还会被行首叫去饮酒谈天。每每深夜归来,他总是惹得一身脂粉香气,令星若甚是烦心。
这晚他又是子时方归,星若见他面颊绯红,知道他又喝了酒,气鼓鼓的把他扶到床上坐好,给他更衣洁面。昙月有些宿醉头疼,他靠在床上揉着额角,扯了扯星若的袖子,道:“帮我取些水可好…觉得渴的厉害…”
星若重重一哼道:“你觉得难受,便别去陪椒姐姐吃酒啊!”他虽然生气,可还是心疼更多,去桌上打了水,端到昙月嘴边小心喂他喝下,然后扶着他躺好,给他轻轻捏着头。
昙月蹙着眉低声道:“她们也是不易…花样年华就被锁在这楼里弹笑卖唱,难能找个人,与她们说话…”
星若噘着嘴嘟囔道:“我讨厌找不到你…更讨厌你身上这呛死人的脂粉气…”
昙月拨开他的手,不解的问道:“我身上,有味道吗?”
星若点头道:“当然有!就是椒姐姐那脂粉里头的一股子怪香,熏死个人!好在给你换了衣服,不然我都不想与你说话。”
昙月歪头看他,又问道:“她们那些水粉,不都是一个味儿吗?”
“不是啊,都不太一样…”星若想了想,觉得自己也形容不出来,只好说:“有的浓有的淡,有的闻起来甜腻腻的,便是你身上这种。我倒比较喜欢松姐姐那种,起码不呛人…樱姐姐的也还好,就是有些苦…”
昙月惊奇道:“你能光凭味道,便将她们辨出来?”
星若嗯了一声,说:“当然可以,这有何难?”
昙月突然发现,自己好似捡了个宝贝,猛的坐起身来,一把抱住星若。星若傻傻的坐在那,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地方,悄悄化开了。
自那以后,昙月待他更好了。除了每天拉着他在楼里院中乱转,上台抚琴的时候,也把他带在身边。星若与他同坐在珠帘后面,静静的听他抚琴,凝神望着他的面容,觉得心里暖的不得了。星若除了专心听他的琴声,便是侧目看看台上的舞娘,虽离不开这雀楼,但日子过的也算惬意。
转眼两年又过,星若让昙月好吃好穿的养着,脸色越来越好,也不再精瘦的吓人,个头长高不少,身段颀长,有了些少年模样。他跟在昙月身边,在楼里走动的时候,时不时会收到些奇怪的目光,搞的星若脊背发凉,可不自在。他将这些苦恼诉与昙月,昙月只是笑着安慰他几句,也不多说些什么。没过几日,星若晚上随昙月回了屋里,发现房间里多出张床。他觉得奇怪,便向身边的人追问缘由。
昙月笑着说:“你这两年长高不少,我们睡在一起,实在太挤。我便与桐姐姐说了,请她又给安排了一张床榻。没想到她动作还挺快,说话间就给送了来。这样你晚上也能睡得好些。”
结果那晚,星若一个人躺在床板上,一宿都没睡着。第二晚,他干脆赖在昙月的床上,死活不肯走。昙月好说歹说劝他不动,实在没辙,只好继续跟他挤着睡。
星若依旧每日悉心料理昙月的饮食起居,除此之外,便是藏在珠帘后面,听他抚琴,看舞娘跳舞。岁月似水流过,突然有一天起了些波澜。那一晚,是客家小宴,恩客点了瑞松素樱两位妓娘陪酒伴舞,松娘子便将昙月一同带了去,抚琴助兴。本是琴悠舞美,主宾尽欢的寻常之夜,怎料客人走了之后,昙月刚想起身回屋,便被酒后微醺的樱娘子扑个满怀。
素樱把他抱在怀里,摩挲着他的面容娇声道:“阿月,你别走…你今晚陪陪姐姐可好?”
昙月心下一惊,暗道这哪里使得,一面将她推开,一面往屋外跑。他跑到外厅突见瑞松守在门前盯着他。昙月惊慌道:“松姐姐你快让我出去,樱姐姐吃多了酒,我去给她取些醒酒的茶汤。”
瑞松摇摇头,苦涩道:“樱儿让椋娘卖到了许府上做妾,不日便会启程。她倾心与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临走前,你便陪陪她吧…外面我都打点好了,不会有事儿的。”
说话间,素樱从屋里追了出来,将昙月紧紧抱住,怎么也不肯放开。
星若一个人坐在屋里左等右等,怎么也不见昙月回来,心里七上八下的可不踏实。他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来人,索性推门而出,去楼里寻他。星若找到桐娘子略作打听,知道昙月让瑞松带了去,便攀上楼梯,向松林阁找去。他还没到门口,就觉得蹊跷,松林阁此刻应是没有客人,大门紧闭不说,门外理应候着的祗应娘子也不见了影儿。他跑到门前附耳上去,听到屋里传来挣扎之声,仔细辨别,就听到昙月支支吾吾的呼唤声,只是那声音细微的很,好似让人捂了口鼻。
星若心下一慌,后退两步,飞起一脚,破门而入。进屋就看见白衣的少年,凌乱了衣衫,叫人拿帕子塞住嘴,按在地上。屋里的人,看突然来了人,皆是一愣。昙月趁这个功夫,死命推开身上的人,仓皇逃出了松林阁。
他拉着星若自侧边的悬梯飞蹿而下,径直奔回了楼后西侧的小院里。逃回屋里之后,昙月回手死死的关上房门,然后扯掉嘴里的帕子,按在门上喘着粗气。星若陪他一同抵在门上,侧头看他白衫散乱,面颊脖颈上尽是朱砂红印,觉得自己心中气血翻涌,脑袋都气蒙了。
两人推着门等了一会儿,不见再有人追来,昙月长出一口气,将木门闩好,无力的走到屋里,一屁股坐在床上。星若忙跟上去,给他把衣服裹好,然后打了些水,用面巾沾着擦他脸上那些红印。星若一面帮他擦拭,一面埋怨道:“都说了让你离她们远点…就是不听话!”
昙月皱着眉头苦涩道:“都是孤苦伶仃之人…我只想着略尽绵力帮她们排解些忧愁…没想到会惹到自己身上…”
星若把他收拾干净,与他并肩而坐,看他一副凄然模样,心疼的不得了。他搂过昙月的头枕在自己肩上,一时失了言语。昙月在他身上靠了一会儿,突然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星若,我们逃走吧。”
星若闻言一惊,将他扶起来瞪着大眼睛诧异的看着他。看他那目光温柔而坚定,听他薄唇轻启,柔声道:“你可愿随我同去?”
星若重重的点点头,道:“你去哪里,我都跟着!”
昙月感激的笑笑,他揉揉星若的脑袋,说道:“好…与我些时日,让我想想办法…”
不知从何时开始,星若便睡在了这人,臂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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