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被他提醒,不禁转问吕祉:“吕卿,刚才岳卿和张卿的话说得都很有道理,卿的防区是他们南侵首当其冲之处。朕看卿思虑多时,一定是已经有了主张,卿其为朕一言。”
吕祉心中冷笑,张俊这厮所以大言不惭,定是揣摩透了这次的仗是躲不过去了,伪虏要打宰执要打就连官家都不备舟船航海了。张俊去年因为怯战收了道官家不战即斩的手诏,这次急于改变官家对自己的印象,所以才说出一番豪言壮语。但这厮毕竟是个无耻鼠辈,并不敢独自对敌。他最后牵出自己,就是想让自己向官家提条件要援兵。
“陛下,”吕祉微笑道,“臣深思多时,岳宣抚说的重点是在他们为什么会侵犯淮西,张宣抚说的则是淮西的驻军不怕他们。”吕祉有意按赵构的习惯,对金伪用了“他们”这一敬称,实则为讽刺,“臣以为,两位相公各抒己见,俱是切中时弊。臣只想再补充一事,还望陛下不要怪罪臣言语唐突。”
“恕卿无罪。”
“陛下,张宣抚适才所说,臣看非得是淮西诸军统一事权才能实现。否则,比如,”吕祉看向岳飞,一本正经道,“臣在庐州打仗,后方说着应援却悄悄把兵都撤到长江南岸去,这还让臣如何区处?若是一个士卒得守五里的淮水才能应付金伪大军,岂非真成了地面辽远!岳宣抚,下官请问你,如果只给你五万人你守得住淮西吗?”
吕祉这话明枪暗箭都指向张俊,影射他去年淮西散布流言,未战先退。偏生吕祉是对着岳飞说的。
其他人都在暗笑,岳飞却恭敬一揖:“吕宣抚不须忧虑,自家与宣抚同袍连气,要是庐州有警,下官自当依旨应援。若有片刻迟疑,愿依军法从事。”
吕祉一恸,历史上岳飞被杀第一条的罪名,可不就是不援淮西。忠心若此反遭大戮,世间不公莫过于此。
张俊却把吕祉和岳飞地唱和当作有意侮辱,气地跺脚大声质问道:“吕宣抚有话明说,这是看咱不顺眼,觉得咱的兵不听指挥,到不了手臂指挥手指的随心所欲,想要咱的兵权来统一事权吗?”张俊忽然跪倒在地哭道,“陛下,只要陛下一句话,臣一定跟刘节度一样奉上所统的兵将,不劳吕宣抚费心惦记。只求陛下念在臣明州功劳份上,念在臣平定苗刘之变的份上,让臣终老于林下,陛下。”
张俊此举十分不成体统,也是南渡君臣没有法度惯了,武将之间连争夺个女人都能打上金殿,才出现今天这一幕。尤其张俊这话还不知不觉间得罪了左相与右相:明州的功劳赵鼎是不认可的,而平定苗刘张浚一向视为己功。左右二相同时哼了一声,达成了今天奏对以来唯一一致的看法。就连官家也没有理睬张俊,反而动情地对岳飞说道:
“卿援承楚、援庐州的殊勋,朕都记着呢。君命召,不俟驾而行。国而忘身,谁都比不过卿。要说朕有担忧,”赵构忽然一皱眉,锐利的目光看定张浚与赵鼎,“也只担忧驿马跑得太慢,诏书不能及时传递到鄂州。一来一回二十天的时间实在太长。左右二相,重建驿政的事情,朕就吩咐给你二人了。你们得用心给朕办好。”
虽然官家行事向来出人意表,但类似这样深情地称赞,吕祉还是第一次听到。细究其意,大约还隐含着对未能将左护军交给岳飞执掌的歉疚。即使凉薄如官家,竟也有念旧情的时候。
岳飞伏地良久,方道:“陛下厚恩,臣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赵鼎与张浚也连忙领旨。
“卿等平身。”官家这才一甩袍袖,转向张俊冷冷道,“卿刚才说得朕都听明白了,非常有道理,也是忠心可嘉。”
张俊忽然就收了哭声,他个作威作福惯了的,哪里放得下兵权,立即仰望着官家疑惑道:“陛下,您这是许了臣告老吗?陛下,老廉颇还能吃十碗干饭呢,臣不老,愿再为陛下征战三十年。”
“唉,”赵构叹了一声,随即脸色一沉,“张俊,再过三十年,你还可以比廉颇,朕可要成花甲老人了。真要花费这许多年,卿等得,朕可等不得。”
张俊这才醒悟自己不经意间又触了皇帝的龙鳞,不禁惶恐叩头:“臣是一片忠心,忠心呀,陛下。”
赵构淡淡一笑:“朕知道你一片忠心,是以才跟你说了这些话。若是不忠的,只需让他走一回水门,郦琼的头还在长杆上挑着呢。平身吧。”
张俊恍然,怪不得官家此回召见诸将说话如此硬气,原来是有吕祉擒杀郦琼一事撑腰。官家定是存了大不了把不听话的大将都换掉的心思。他恨恨地咬紧了牙床,蹒跚起立。
旁边一直没作声的韩世忠搀了一把自己的亲家,轻声嘲讽道:“这可真是一辈子打雁,反被家雀啄了眼睛。张宣抚这回算是开了荤,领教了萌儿们的厉害!”
却说赵构总算在大将之前扬眉吐气一回,笑容都透出了自得,他扫视群臣一遭,方问道:“吕卿,朕想过了,左护军少了一员统制大为不便。卿的庐州又是突在淮南的重镇,非得有个补缺的,否则朕终究不放心。卿可有推举的人选吗?”
张俊闹了这一遭,反成全了吕祉。不用吕祉开口相求,官家自己主动垂询。“陛下,臣以为,”吕祉回道,“张宣抚之军至为精锐,可为臣的……”
偏此时吕祉含笑望向张俊,张俊只觉左腿一麻,险些再度摔倒在地。
“嗯?”
“后盾。”吕祉终于接道,“臣想要刘锜刘太尉将带八字军,并入左护军。当年,王太尉率领八字军鏖战太行,数败金国的四太子,威震华夏。如今王太尉虽然仙逝,但他的八字军还在,都是与金国铁骑见过阵仗的好汉子。刘太尉尤其是世家出身,谙熟兵事。要是能拨付给臣,臣担保可以驱使他们立下奇功。伏维陛下圣断。”
吕祉选的极巧妙。除了他所说的表面理由外,刘锜的八字军有万人之众,合左护军五万人,正可凑足六万之数。如此则四大宣抚司兵力-至少是名义兵力相孚。牵制之势既成,官家那收兵权的心思便能暂时消停片刻。
“这建议倒是合情又合理,左右二相你们先会同枢密府熟议,再上。”赵构虽然没有立即允准,但口气上非但不反对,甚至可说是支持的。吕祉连忙跪下谢恩。
张俊早就在觊觎刘锜这只人马,今天反被吕祉捷足先登,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想找个理由反对吕祉,不免频递眼色给亲家韩世忠。但到此地步,就算韩世忠也无计可施,老韩索性不再理张浚。
“诸位卿家,可还有什么献策吗?”赵构本欲结束这次召对,毕竟时候不早了,后宫女子们早等得心焦了。至于具体的行军策略,自有都督府听取诸将议论。
“陛下,”岳飞忽然道,“臣几次应援淮西,虽然略有微功,但并未歼敌大部。这次,臣想施行回围魏救赵之计,趁着伪虏倾巢南侵,若是得便就从襄阳北进,以谋中原。伪虏知道巢穴不稳,必定南还。臣埋伏在其必经之路,定能狠狠地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即使不能使其匹马不还,也要让他们三年之内不能南顾,不知陛下可否恩准区区之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iceer74大大的手榴弹
张俊:你们联合起来欺负自家,55555
刘光世:老张,你要有反面配角的自觉
张俊唱《向天再借五百年》
赵构:串词了吧!张俊,你眼里还有我吗?
又,针对两淮宣抚使事权不统一,嘉定年间淮东安抚使崔与之曾经提出类似的疑问。
第77章 五年平金(7)
内殿一时安静了下来。
岳飞的提议对同僚而言简直可称匪夷所思。
面对金人南侵的铁骑,宋军从来只有被动防守,侥幸打一两个胜仗,杀数百的敌军,已经是天大的胜利,可以升官进爵封妻荫子。至于握紧拳头打出去这种事情,不啻天方夜谭。赵构尚未说话,左相赵鼎忍不住先行进言道:“金伪势大,淮河一线不是一马平川就是低矮的丘陵,无险可恃,要防守的地方可谓多如牛毛。臣看要想拒伪虏于江北,非得以守为主才行。兵法云,守而必固者,守其所必攻也,说得就是这个道理。既然金兵必然攻淮西,咱们就把屯驻大军也都调到淮西,守其必攻为上策。还请陛下详审。”
赵鼎其实与岳飞有旧,曾力荐岳飞收复襄阳六郡。要是换做一般人见老上级反对,也就顺水推舟卖个人情不再坚持己见了。但岳飞还是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反驳道:“赵相公的画地而守固然是佳策,但兵法也有云,敌不得与我战者,乘其所之也(敌人不能与我交战的原因,是因为通过调动牵制使其改变了进攻的方向)。可见兵法本无一定之规。”岳飞又转向官家,恳求道,“既然适才吕、张二宣抚都说可以把淮西守得铁桶一般的周到,臣正宜率后护军出击中原。倘若因此让金人乱了章法匆忙撤军,连攻打淮西的机会都没有,岂非好过十数万大军在没有险要之地的边面上寸土必争?臣已经为此事琢磨了不少时日,道路险阻转运难易都探查了许多遍。去年臣两次进军中原,一次打到颖昌、一次打到蔡州,就是为了验证这计划是否可行。陛下,臣现在提出这个策略绝非是凭借一时的血勇,请陛下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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