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徽言身子虽然虚弱,精神却极是振奋,朗声道:“兄千万不要自责。兄今日离京,弟但凡有一口气在便必来相送。何况,弟自觉这身子健旺了许多,已经不碍事了。兄不知道,弟二月初躺在床上打摆子那几天,才是萎靡,贱内差点便要主张易箦之礼了。”
“嗨,”一直沉默不语的朱松笑道:“亏得张相公死得好死得巧,这一死正把袁先生送来了,德老的病从此一天好过一天,现在已经搀着能走动了,比前些日子不知道好上多少倍。”朱松也是爆筒子脾气,不管三七二十一捎带上了已死的张俊。
“朱兄,错了,不是张相公要叫张郡王。”薛徽言虽然年少,却比朱松老成,不阴不阳地补充道,“追封郡王是朝廷特典,咱们要用这最新的敬称才对。”
张俊追封就是前两日得事情,吕祉闻言大笑道:“薛兄先时说身子健旺,弟还不敢相信,听了兄适才这句,知道兄于天下事了如指掌,弟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时,几人已经搀着薛徽言坐在了躺椅上,为的是怕薛徽言坐石凳受凉。这躺椅却是岳云事先预备出来的,想得极是周到。
袁溉拿眼睛白了吕祉一下,“哼,若非德老的病不碍事了,我又岂能让他来送你,砸了我的招牌,安老你就算是宣抚相公,我也不能饶的。”
“好好好,算我说错了话。”吕祉也不在意袁溉的古怪脾气,只问道,“袁先生妙手回春,在下佩服不已。不知先生可否见告是用了什么仙丹,方让德老转危为安?”
“安老,你不知道吗?”袁溉笑问。
“我又不是医生,怎么晓得热病该如何医治!”
“简单简单!你们都把头靠过来,我告诉你们。”
在座众人虽不是大夫,却也很是好奇,这位形如小猱的袁先生又要泄露什么惊天的秘闻,自然照做无误。
袁溉压低声音说道:“都听好了,我偷了一段王气,才能为德老续命。”
袁溉虽然很有本事,但向来喜欢大言不惭,这所谓的王气续命之说尤为超过常识之外,除了吕祉以外,其他人不免将之视为袁溉开的玩笑,唇角上扬露出个含蓄的微笑。但吕祉记得非常清楚,袁溉去年离开庐州的时候,分明说过建康“王气”郁郁葱葱,此回旧事重提,恐有深意。于是他指着北方问道:“先生以前曾说过,那里王气如何?”
此处往北三十里,正是官家暂居之地,众人以为吕祉是在问中兴之大业,却只有袁溉与他心照不宣—“那里”指得是建康。“越发浓厚了,看上去如有实质。”
吕祉正想再问,半躺在木椅上的薛徽言捶着胸口笑道:“安老,你莫要被袁先生给唬住了,我这病可跟那劳什子的王气没有半分关系。这病本来只是风寒,结果碰到了朝廷中那一码事,郁气伤肝后又再冲肺,方成连绵之症。”那一码事自然是指官家和首相主导下的“议和”大计。薛徽言久病体力不支,喘息片刻后又道:“却被那虎狼医把郁气当作邪气,连用大凉之药屡加舛伐,生气几近这才病危。后来听说张郡王薨了,又听说朝廷有起复吕兄之意,生气渐旺再加上袁先生的几副灵丹妙药,总算把自家从鬼门关上救了回来,然而毕竟元气大伤。好在现下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自然之气生发旺盛,袁先生吩咐我以自然之气补自身的元气,多在春日里走动走动,病才能好得更快。看,我现在来送兄,正是件一举两得的美事。”
薛徽言对张俊的怨毒之情也是不经意间便流露了出来,听说张俊死了竟然大喜,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他大哥薛弼的影响。
“不要再谈那件大事了。”朱松挽起袖子,像个乡下人一样气哼哼地说道,“现在朝廷里诸公正心安理得地等着虏人的回话呢!”
“哦,那么朝廷诸公其实都是赞同和议的?”久未说话的岳飞沉思问道。
“那些不赞同的现在也都赞同了,还能怎么样!”朱松显然对这个提问相当苦恼,言罢闭紧了嘴唇。
吕祉也清楚,自从挞懒不再坚持对宋的册封之礼后,在万俟卨全力打压配合之下,反对和议的风潮几乎平息了,至于得地多少反而不在这些缙绅之士的考量范围之内。左右前朝那些有名的大臣,诸如王安石、司马光都曾经许赐蛮夷土地,而赵鼎的谈判竟然能收回大宋并未实际占领的土地,简直是超迈前人的大功。吕祉俊美的脸上带着微微的冷笑,啜了一口茶道:“是的,也不能怎么样,终究各自干各自认为对的事情罢了。”
这个并不愉快的话题,让众人一时间冷了场。都不想提起,却还是左拐右拐绕到了这个令人痛心兼之伤心处上。沉默了片刻,袁溉生硬地说道:“安老,也并非世间所有事都能以对错评价。比如你那本流传自大秦耆老的《几何》,我在德老家已经拜读过了。”说着,袁溉走到吕祉身边,手按在他的肩上,“让我说什么好!我还从来没见过一本书中会有这么多处错误的!”
吕祉白皙的脸庞腾地红了:“果然错误很多吗?”
“哦,原来你也知道错误很多?你是怎么知道的?并未听闻安老你对数术有所研究呀!”
袁溉连着问了三个问题,每个问题都问在了关键之上,吕祉却难以回答。他知道错误很多,是因为他读过原本,但这不能向袁溉直说,只好含混搪塞,“赐书之人是个不认字的耆老,我猜错误必然不少。”
“哦,安老既然这样解释,我也就不再追问了。不过,书里错误虽多,难得的是展现了一个全新的风貌,我以前从来不曾想过,数术之法还可以做如此之提炼,这世界上聪明人真是数之不尽。我当时就决定了,后半生就以修订完善此书为第一位的要务。”
“袁先生,以你的才学,难道要终老于这一本《几何》上吗?”薛徽言惊道,“先生若能入两位相公之幕,成就岂非不可限量!”
“哼,”袁溉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一副庸人安知我鸿鹄之志的表情,“德老,你也不必再劝我了,你那陈辞滥调我听了怕有一百遍了。你若是真想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便不要扰我心智。我把这书中的错误都订正完善了,只怕成就要超过你们将来收复失地的功劳呢。就是我生也有涯,年岁不饶人,不知将来能否尽志?可叹呀可叹!”
袁溉说完,自顾围着凉亭疾行一圈发泄郁闷,再转到薛徽言身前,忽然停下笑道,“或是把你那淘气极了的宝贝儿子薛季宣交给我,我把术数的本领都交给他!如此,便成了愚公移山,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可不大妙!”
岳飞回来平江府居住这些日子,已经不止一次听安娘提到过这本奇书,此时见袁溉感慨逝水光阴,要收徒,连忙插道:“小女也对此书极是推崇,不知先生可愿一教小女?”
朱松也道:“我家大哥,最近也是废寝忘食地钻研此道,不知先生可否指点一二?”
袁溉哈哈大笑:“你们先不要上赶着求我,我可有言在先。让我教可以,但我只教术数,举业之类的腐儒之事,一概不要指望于我。就连当初我考进士,也不过是游戏人间而已,旁人能考上我自然也能考上,却不是为了做那不得自由的什么官。”
吕祉暗道,您老是不能做官,一心想着改朝换代的,若是做了赵宋的官,受了赵宋的恩,岂非德行太亏!
不过袁溉这一盆冷水浇下,薛徽言和朱松却不能不慎重考虑了。反而是岳飞直接道:“小女愿任先生教导,不胜感激之至。”
“岳相公真是一个爽快的人!妙呀!”袁溉仰天大笑。
同时却还有一人也大笑道:“都说岳飞国而忘家,我看也不过是个整天为儿女谋的!”发笑之人正是替薛徽言抬肩舆的长大汉子。
岳飞迎上那汉子挑衅的目光,并不发怒,反而周身劲力内敛,虎目神光湛然:“怜惜子女又如何不能国而忘家了?又如何不是大丈夫。还请壮士赐教。”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要回国了
第190章 终章 燕云(20)
这汉子身材高大,生就一张黑黝黝的国字脸,浓眉大眼,行动间透着粗豪之气,天生一副赳赳武夫的样貌。吕祉却格外注意到,此人一部连鬓络腮的大胡子,极其仔细得修剪过,长短恰到好处,兼有抵御北地风霜之功效,却又不至于因常年奔波而累赘到生虱子的地步。这是一个精细人,吕祉默默想着,精细人行粗鲁之事,一定是有所求,于是难免好奇更甚,端详着这所谓的轿夫的脸,头脑内搜索起可能的名人姓名了。
“你这赤佬,好生无礼!既知道面前之人是谁,还敢大声叫嚷,来……”朱松的人字还没有出口,忽然感受到一道威严的目光注视在他的后颈上,心中一寒,生生住了口。回过头,正对上岳飞的示意。说也奇怪,岳飞平日那张厚道而淳朴的圆脸,此时既机敏又透着一种大将的杀气,只让人想起了“虎威”二字。没有人敢惹这只老虎发怒。
“乔年,让他说下去。”岳飞沉静地道。
那汉子嘿嘿笑了两声,似乎是给自己大气,方慨然道:“就我所知,南朝的大将都喜欢在立功之人的名单中,夹带自己亲属的姓名,就连韩世忠都不能幸免。然而又有人说,岳相公却不是这样的,非但不会在立功之人的名单中夹带亲属,反而还扣押自己儿子的战功不报。我信以为真,所以多方打听,特意来长亭拜会岳相公。然而见了之后,我才知道传言是不可信的。素号清廉正直的诸位相公,聚集在一起却连和议之事都不敢议论,唯知道汲汲于功名富贵,还有子女的读书上,更甚者,是给个女娃子请老师!呵呵,好笑呀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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