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浚已经从座上走了下来,急道:“安老,这时候还讲这些虚礼做什么?赶快救人要紧。”
“事关下官清誉,岂是虚礼?相公适才也见到了,张宣抚是如何要以意欲二字定人罪名的。下官不敢不有防人之心。”吕祉的口气也是很不客气。张俊若是挺不过去就此死了,倒是皆大欢喜。
张浚无奈叹气道:“我看得明白,安老的确未曾碰过张宣抚分毫。”
“张相公是愿意为下官作证了?”
“赶快救人。”张俊重复了一遍命令,“再耽搁时间,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吕祉这回无从推脱,叫胥吏立即传王仲明过来诊治。口中却道:“王点检适才险些丧命,也不知现在还能否行医。”
张浚气道:“王仲明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爬也要爬过来诊治。哎,安老,朝堂之上,恩怨难免,为大臣者需得有度量才是。”
这话从张浚口中说出来,多少有些滑稽,论起气量最狭,怕是没人敢在张都督面前抢第一的。
吕祉微笑一下,并不反驳,仔细观察躺倒在地的张俊。
张俊此时手脚已经停止抽动,呼吸虽然粗重,但是并无急促的迹象,显然性命无虞。吕祉略为失望,这就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他退后一步,也不搬动张俊,袖手旁观。张浚虽然急得跺脚,却也不敢翻动张铁脸,怕再出意外。幸好王仲明所在距离不远,等不多时,两人便听见了匆忙的脚步声。
王仲明当真是医者仁心,不计较宿怨,先跪在地上,托住张俊的头,将其小心翻了个身。但见张俊口角歪斜,一道亮晶晶的口水垂在下颌上,眼睛微微眨动,已经恢复了知觉。王仲明立即道:“张宣抚能够说话吗?”
张俊无力地眨了下眼睛。
“能够举手吗?”
依旧是无力眨眼。
王仲明当即道:“张宣抚这是小中风之症。不过宣抚不用担心,等我那徒弟把药箱背来,下官就可替宣抚用银针通脉。”
“好端端地怎么会中风呢?”张浚见张铁脸不是中毒,且性命无碍,总算是放下一颗心。
“这就不好说了。大概时气所感,或者急怒攻心,都会诱发中风之症。所幸者,张宣抚的症状并不是最重的,下官尽力救治下,当可好转。”
吕祉听到急怒攻心四字,赶忙看一眼张俊。张俊虽然口不能言,但那目光甚是寒冷。吕祉就知道,张俊是又把这次中风的账算在了自己头上。他苦笑道:“王点检,不要说些大话,若是好转不了,仔细有人找你的麻烦。”
王仲明一凛,不再说话。
正在此时,琴娘把药箱子送过来了。琴娘经过吕祉身边之时,深深地看了一眼吕祉,却不说话。吕祉浓眉微皱,暗道王仲明到底又把琴娘牵扯上了,真是乱上加乱。
王仲明也是有不得已之处。他要施针的话,其他弟子却都没有琴娘精通经络,可以帮上大忙。王仲明接过琴娘的药箱,先拈出一颗红色的丹药,让琴娘研磨成粉,兌在水里给张俊吞服。他自己则取出银针消毒。
果然,张俊一见琴娘,眼神都乱了。用力之下,头部竟然恢复了知觉,遂摇头不已。
“这是治病的良药,张宣抚不可不吃。”吕祉冷冷道。
吕祉这样一说,张俊挣扎地越发厉害了。琴娘不得已,捏着张俊鼻子,硬灌了下去。这丹药是王仲明的不传之秘,果然有奇效。一剂下去,张俊的涎水不再流了,舌头也可以转动了。张俊发出几个模糊的字音,不知是谩骂还是感谢。
这时,王仲明已经做好了准备,拿住张俊手腕,找着手少阳经一路扎了下去。琴娘则帮着王仲明定穴,两人配合密切,不一时几条大经脉俱已扎完。张俊的右半边肢体虽然依旧僵硬,但已经可以做轻微运动,左半边肢体则已经无碍。
吕祉见张俊不但性命保住了,还很有可能痊愈。轻叹一声,心中郁闷,信步走出了小厅。
等出了厅门,这才发现,韩、岳诸人又已经等在门外了。再一细瞧,王德竟然也远远地站在树荫之下。
吕祉拱手道:“诸位宣抚相公,都聚在这里是做什么?”
岳飞上前一步,小心道:“听闻张宣抚略有不适,前来问候。”
这三人打从来到庐州城,经历的事情尽都是前所未闻的,算是大开了眼界。
吕祉大声道:“张宣抚无碍。诸位相公,难道不知道这里是嫌疑之地吗?还不快快回去。”他这话倒不是说给岳飞听,而是教训王德的。
王德远远地站着,也不知道是否听懂了,呆立不动。
吴玠却不干了:“安老,我看你刚才是话里有话呀!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打算构陷自家们?”吴玠早在庆幸,亏得自己亲来,否则到哪里去瞧这连本大戏?但他也是眼里不揉沙子,听吕祉语气不善,竟猜到了部分实情。
岳飞是最老实的,吕祉可以虚应一番。但吴玠既是张浚一手提拔的得力干将,又是在川陕作威作福的一方大员,特殊的双重身份让他不敢分毫怠慢。“吴宣抚话说得太重了,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构陷国家重臣?嫌疑之地倒是难免了,案子是发生在淮西宣抚司内,只要一天不水落石出,这里,”吕祉直指脚下踏足的土地,“就一直是嫌疑之地。”
吕祉说到此处,正瞥见王德袍袖一闪,快步离开了。他心中难免五味杂陈,想跟王德问个究竟,但又清楚现在这个形势绝非合适的时机。
吴玠倒没有注意王德,将站在吕祉面前的岳飞往后拉了拉,自己凑到吕祉耳朵旁边,“里面这么热闹,想必田太尉之死是有结论了?”
“这个,”吕祉沉吟片刻,不知该如何透露。
“安老,有消息可不能漏了洒家。”韩世忠也挤上前问道。
岳飞反站到了外圈。
吴玠笑道:“安老如果不方便说就不要说了,你不说,自家们也猜到了八分。你看,岳五就自有主见,半点也不关心田太尉是因何而死。”
岳飞垂头道:“吴宣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着,现在的结论怕还不是最后的定论,所以……”
岳飞住口不说了。吕祉猜岳飞是顾虑到张俊曾经是其上级。
吕祉心内暗道,这几位还真是人精。既然如此,说或不说的意义也不大了。他朝三人再一拱手道:“我先告个罪,诸位相公请回吧。”
吕祉抽身回到厅内,就听见当啷一声脆响。随即,响起了张俊的声音。
“王点检,某的这只右手臂怎么还无法用力呢?连个汤匙都拿不住。这可如何是好?”
以张俊的官位而论,态度算是非常和蔼了。
王仲明答道:“张宣抚,恕我直言,宣抚现在肢体可以活动,已经是万幸之事了。宣抚暂时应以安神为主,不要想得太多。”
“这是自然。王神医妙手回春,某感激不尽。但某这右手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如常?怕是还得劳驾王神医在某胳膊上再扎几遭才行。王神医他日医好自家之时,某必有重谢,断不食言。”张俊又看向肃立在王仲明身旁的琴娘,这个方向恰巧朝向大门,正瞥见了吕祉进来,于是道,“安老把王神医和这位神医的女弟子借某几天吧,感荷感荷。”
吕祉还是头一次见张俊这样和颜悦色,暗道这人还真是个泼皮,两个时辰前还在大打出手,这会儿就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竟然委屈示好。
“王点检,张宣抚虽然看不上你验尸的技术,倒是看上你的医术了。”吕祉笑道,“怎么样,去一趟江东宣抚司,赚几个没奈何花吧?”
王仲明神情严肃,显得十分为难,许久才道:“吕宣抚就莫要拿我寻开心了。”
吕祉不懂医术,有些吃惊:“这话是什么意思?”想着王仲明就算不想去张俊处,但以其练达,不该沉吟如此之久。
王仲明似是下定了决心,不再犹豫:“诸位相公有所不知,张宣抚此次中风算是轻症。下官银针渡穴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只能打通血瘀不能阻止血瘀再次形成。现在,张宣抚既然肢体皆可行动,就说明银针下处气血已通。再用则恐怕伤气。”
“那某这只胳膊?”
“张宣抚只需每天按摩一个时辰,过个月把时候,自然就好了。不过,”王仲明略一停顿。张俊急道:“不过什么?”
“不过,纵然是好了,也难保不会复发。”
“复发?”
“不错,这病一旦复发,就是一次重似一次,到最后恐怕大罗金仙难救。”
张俊最是惜命,听到这里,虽然面部表情因为疾病僵硬依旧,一双眼睛却是瞪圆了:“那某该如何是?”
“这病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我这里有心药一剂,就不知道宣抚愿不愿意吃了。”
张俊恨不得立即吃下心药,药到病除,点头不已。
“心药两味,一是节、欲。寡言,慎食,养精,要想延寿,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法门了。断不可再吃大补之药。”
张俊的眼睛小了一圈。“二呢?”
“二是清净。清净为天下正,宣抚若肯抛下天下纷繁,世事芜杂,行修身的大道,自然可以长命百岁。”
相似小说推荐
-
故人归 完结+番外 (秦柒誓) 晋江2018-06-14完结传闻盛京有一奇才,四岁识字三千,六岁作诗成词皆自成一派,七岁策论经书亦极精通,于八岁那年被...
-
佞骨青山 完结+番外 (又生) 晋江2018-05-29完结举杯共聚有缘人艺倌青颜,因那花楼一曲,卷入山河国运,改名换姓。二十年后,韩水微微一笑,这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