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乡,尽欢颜,正做着美梦,房门突然“砰”一声被人踹了开。齐林眼都未及睁开,一股冷风灌进了温暖被窝,激得他浑身哆嗦。
来者,原安南军主将,晋瑜。
“晋兄莫急,尚早,尚早。”齐林不失镇静地系上衣襟,“青…韩大人他晚间才到,该备好的都备好了。”
晋瑜握着剑的手一紧,指节都泛白:“齐林,不管你这些年如何醉生梦死,今日给我正经点儿,权当为阅天营。”齐林揉揉眼,打了个哈欠。
上晌,礼帖、席位、酒菜、舞乐一一制备齐全,下晌,十余名阅天营旧部到齐,饮茶聊天。
齐林在旁看着,埋怨道:“大早上把我叫起来,真是何苦……”众将纷笑,此间尽是出生入死的袍泽情意。
冬日天暗得早,傍晚时分,堂前那两盏浑圆的红灯笼渐渐亮出喜色。齐三来报,韩大人车架已从影部出发。晋瑜拍了拍齐林:“走,府门迎候。”
飞雪满天,寒煞人。晋瑜回头,替齐林正了正军袍,仍然放不下心:“我再问你一遍,所见者何人?”
齐林亦回头,望了望身后诸将,笑答:“齐某又不是三岁小孩,晋兄过了罢。”
晋瑜眉间一皱,齐林赶忙接道:“影部总旗韩水,官居一品,御前红人,满朝上下唯一愿意赏脸光临齐府的权臣……”
车轱辘的声音越来越近,齐林的掌心越掐越紧。晋瑜叹口气:“难为你了。”
四匹白马,拉着椿木香轩,停在府门之前。韩水下车,着一身漆黑精绣影服,气度雍容。他的身后,是冬青、田胥等五六位旗影,个个练达精明。
齐林怔住,忘记行礼。
晋瑜暗中踩了他一脚,上前迎道:“大人踏雪而来,辛苦了。”韩水笑道:“齐府酒香,不怕辛苦。”
正进门,齐林咬咬牙,回过身追去,一把抓住了韩水大人衣袖之下那只手。
韩水皱了皱眉,想挣开,齐林却戏谑一笑,握得更紧:“大人素来怕冷,怎么今日酒还没喝,倒先汗湿了手?”晋瑜又踩了齐林一脚。
说笑过后,入席,绫罗绸缎翩跹涌来,每桌拥阴阳两色侍,八斗酒。晋瑜笑道:“今日特请失音坊琴师,煌月坊舞姬,请韩大人赏。”
自然是觥筹交错,谈风月,一桌一故事,再加上田老旗久在临安,本就认识些朋友,场面一度热闹欢快。
三巡之后,齐林侧过身,对晋瑜道:“韩大人今日心情不错,我想多敬他几杯,晋兄看妥不妥。”一听口气,晋瑜便知大事不妙。
按云梦朝宴墨规,以下敬上,三一兑。齐林虽有赤霄之名,实则无权,顶多与兵部侍郎同级,算从三品。
这就意味着,按官场规矩,齐林若是要敬韩大人一杯,先得自饮九盏。
却见齐林端起酒杯,走到韩水桌旁,抖了抖衣袍坐下,笑道:“大人,军中谈交情有个习惯,得讲故事。有几个故事,喝几杯酒。”
那一刻,雪絮凝止,烛火静铸。
韩水不语,眸中温润。
“将军恕罪,韩大人他饮不得汾酒。”田胥咧嘴笑道,“您要听故事可以,只是这酒,容在下代为效劳。”
“饮不得酒?”齐林把杯盏往韩水面前一放,“南池道,百蜜汾酒,加三勺清香露,热七分,齐某没记错的话,大人就喜欢这个。”
韩水未答,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摩挲。冬青:“即便如此,将军也该先过几个兄弟才是。”
美人斟酒,酒如泉,流落燕鱼樽,香满堂。齐林不怯,应了好,当真就一杯一杯招呼。
古琴曲,坊间俗乐《红烛女》,水袖姬,空舞绫罗。斗过那排酒保,齐林晃到韩水眼前,面不改色,音不颤:“韩大人,齐某斗胆,再敬您三杯。”
韩水斯文地放下细箸,叹了口气:“将军既然有此番诚意,为何不上朝言政?”语气之镇静,叫齐林恍然一醒。
言及要害处,晋瑜退去舞乐,想要提出重建阅天营之事。却见韩水什么也没说,端起桌前酒盏,一饮而尽。
“大人,这不合规矩……”田胥皱眉,赶紧凑上去劝阻。冬青一把将其拦住。田胥骂道:“你拽着我干嘛。”冬青:“给大人斟酒。”
汾酒虽甜,浇灌之下却是腥辣无比。韩水一口气喝完六杯,呛得满面绯红。齐林笑了笑,不嫌事大,一字一顿道:“味道如何?”
韩水掏出素帕,擦了擦唇角,然后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襟,避之不答。堂上,明烛闪动,晋瑜瞥了齐林一眼,躬身秉袖,向影部请罪。
醉意很快翻涌上来,韩水望着众位将军,有些头晕。他从来话不多,却突然就湿了眼眶。
“那时年少无知,贪慕虚荣,对不住齐将军,对不住银州数万苍生,该死,该千刀万剐而死。”
“之所以苟活至今日,只因于荇州蒙新皇恩德,望余生所为,能弥补当年罪孽之万一。”
“而今,方党大势已去,朝纲重振,众将军若仍因旧怨而弃前程,弃我云梦河山,那韩某今夜便以死谢罪。”
这番话,憋了六年,倾吐之时,却是醉意迷离,口齿难清。
而后,韩水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再无力支撑,昏了过去。
梦回水台初夜,月色姣好,那一双星眸漆黑柔亮,摄尽魂魄,惹情钟。尽管他次次进出如刀割,终不忍相诉,只媚笑迎合,换得“妖孽”二字……
睡榻上,韩水死咬白唇,一阵扑腾,突感手心传来如火温度,惊醒。
半面月光,勾画一张英俊面容,那人就坐在床边,紧握着他的手,掌心炽热如火。
屋内珠帘玉璧,陈设如旧,是兰香院不错。韩水心下一沉,满世美梦烟消云散。他醒了,抽回手,实实际际。
丫鬟进屋,端来两盏热茶,柔声问道:“醒茶,大人喜甜还是喜咸?”韩水不答。
齐林叹了口气,顺手取那盏冬蜜递去:“军酒后劲大,你喜甜,别逞强。”
韩水握过茶盏,对滚烫茶水吹气,神色漠然:“开春朝会,议军制,陛下欲重建阅天营……”
齐林却无心再听,温柔拾起那人额前的几缕碎发,别于他耳后,唤了一声:“青颜。”
韩水一颤,往内帷里躲去,续上刚才的话:“只要你上朝,给皇上请罪……”齐林再次打断了他:“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
话间情意,坦坦荡荡,无半丝犹疑,半丝做作。
韩水心下一酸,沉默许久,终于轻轻问了句:“将军还怨青颜么?”他手中茶盏翻落,丫鬟一惊,忙吩咐去取新被褥,转头却见齐林俯身吻了下去:“少爷,您……”
木床难堪动静,韩水越是挣扎,齐林越疯,越狂,一条又一条扯碎他身上衣布,占尽他唇舌芬芳,似如当年,夜夜混账暖春宵。
半盏茶,一床凌乱,韩水已失去扑腾的气力,趴在半湿的被褥上,满面潮红,喘息不止。
齐林眸中噙着泪,慢慢扫开他身上碎布,那只烙在白皙肌肤之上的血色麒麟,赫然入目。
韩水不敢回眸,紧紧揪着被角,却突然感到背后几点灼热,难分是泪是情。立时,酒醒,慌张不已,韩水用全身力气挣下了床。
“齐将军自重。”
天方启明,冬青、田胥在府门前等候,见韩水衣衫不整而出,面色铁青……
冬青哑着嗓子问了几句,韩水却不答,只一扬衣袂,飘然上马,徒留背影绝尘而去。
开春,朝会。百官踏细碎星步入宫,分两道六列,次序井然。圣驾未至,兵部尚书李昂在殿中站定,打了个呵欠,却听背后传来一句:“大人让让,您站着我位置了。”
李尚书道:“本官站这儿也不是一年两年……”便闻殿内议论之声,李尚书回头一看,登时下巴落地:“齐,齐将军。”看不够,还伸手揪了几下。
齐林拱手作揖,笑道:“大人这是作甚,齐某又不是鬼,且活着呢。”首排,萧煜、楚容、韩水几人亦回头瞥了一眼,肃静朝堂。
随后,正朝。谈论起阅天营重建事宜,云冰眼前一亮:“齐将军今日也来了?”语气之诙谐,惹堂笑不止,唯萧煜面色阴沉,张口道:“军治不可儿戏。论用兵打仗,开疆拓土,萧达将军是不二人选。望陛下明鉴。”
众目睽睽,齐林站了出来,满面春光:“陛下勿忧,听臣一言。”云冰饶有兴致。齐林上前一步,朗声道:“时下,不该重建阅天营。”
众臣哗然,皇帝拍案而起拂袖去,空留底下的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韩水紧咬着牙,回头看齐林,心里百般问候。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齐林经银州之难,六年风花雪月而活,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刚直不阿的正派将军。
半晌,群臣已晾干,大太监金年从后屏匆匆跑来,宣齐林入内殿答话。齐林“哗”地一抖衣袍:“谢陛下!”
其余的自然是无事退朝,偏偏内殿,灯火不熄三昼夜。齐林道,云梦军制之弊端,在军心涣散。
数载以来,党争不断,王侯、军府各自为政,若不加整饬,强行练出新军,也只是乌合之军,非一国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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