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后知后觉想起,身边的侍从都被他派去搜捕祁重之了。手底下全是帮饭桶,正主已经到了他们主子眼前耀武扬威,还在外面追莫须有的目标。
而仅有的那位“心腹”,也在昨夜死在了他的手下。
李兆堂忽然间发现,自己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他从十二岁起开始第一次杀人,解决完李善蓉,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老峰主。
他看见过外公抱着年纪尚幼的李殿,握着那只小手,在纸上一笔一划练着字。彼时的外公对待李殿耐心极了,仿佛那才是他的亲孙子。
李兆堂不明白,他有哪点比不上那个从犄角旮旯里买回来的毛孩子。
嫉妒是给歹毒心肠埋下的最好给养,他起初也只是想得到外公的认可而已。制毒,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夺回蛊虫,一雪前耻,并且能完好地驾驭它;得到《剑录》,是为了能讨外公的欢心,让老峰主看看,无论多难办的事情,只要他李兆堂想,就一定能做得到。
可通通都毁于一句:“心术不正者,不足以担当大任。”
——那他就让所有人知道,这济世峰、这权势、这地位,早晚都会落入他这个心术不正之人的手。
你们心存仁义,那你们就一起去地府称兄道弟吧。
李兆堂的计划,可算完成了百分百,只是可惜,最终也没能见识到祁重之神识崩溃的一幕。
他扔开茶壶,白瓷片碎裂在地,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人去收拾。窗外第一缕阳光倾泻而来,映出他半面血色全无、形同鬼魅的脸,他慢悠悠绕到桌后,从笔架上捞起一支笔,面前铺陈一张白纸,他在白纸上细细勾勒着祁重之的样貌。
在他的手边,还依样摞着四五张画像,有拾笔描眉的李善蓉、执卷临帖的李殿、辨药识毒的老峰主,以及提刀纵马着银甲的赫戎。
他把他们曾经最意气风发的样子都描绘了出来,和如今的境况两厢对比,他的心情就格外舒畅。
地牢内。
气氛一如既往的凝重。
赫戎头顶扎着一枚银针,还是祁重之从邹青的尸体上□□的,经老峰主亲口鉴定,并没有淬毒。
祁重之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老峰主的动作,汗珠从额头滚下来,汇聚在累出褶的眼皮上,他也没工夫去擦拭。
“怎么样了?”
老峰主无奈:“公子,统共没过半个时辰,你已经问了老夫八遍了。耐心一点儿,这种事急不来。”
祁重之倒是也想有耐心,可惜看着赫戎紧阖双目的脸,他就一阵阵地心慌气短,焦虑不安。
他索性站起来,自顾自地在密室内来回踱步子,把老峰主晃得直眼晕。
一声极轻微的低吟从背后传出,祁重之倏然转身,一个箭步冲到两人跟前,迫不及待问:“他醒了吗?我听见他出声了。”
老峰主:“不是,是我的脚坐麻了。”
说着,他抬起屁股,把跪累了的双腿舒展了舒展。
“……”祁重之面无表情地走开,继续进行他的忧心事业。
隔了半晌,又有一声闷哼传出,祁重之抠了抠铁栏杆上的漆斑,深吸口气:“你的脚怎么老麻?”
却被回应了一句气若游丝的:“阿…钧……?”
祁重之猛地一怔,一时间甚至不敢回神,维持着铁板似的姿势僵杵了良久,才一点一点扭过头去。
老峰主小心翼翼拔出赫戎头顶已然泛出幽绿的银针,朝祁重之颔首:“成了。”
赫戎缓缓半睁开眼睛,眼底蕴着一汪金棕微光,兴许是刚刚醒来,神智还不够清醒的缘故,看起来有些涣散。
慢慢的,那点光晕凝聚成了一线,牢牢锁住祁重之的方向,再不肯挪开。
祁重之跪近前,老峰主识趣,将赫戎的脑袋递送给他。
他抱住那颗金贵的头,在上面翻来覆去地抚摸:“蛊虫都已经……渡进去了?”
他这模样莫名有点好笑,老峰主说:“全渡进去了。不用如此小心,老夫只是在他的百会穴上刺了一针。”
又不是开了个洞。
“他真的没事了吗?”祁重之还是不放心,连着三遍五遍地询问,他捧起赫戎的脸,对上那双视线,感到掌心似乎逐渐聚起了微热的温度,“你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难受吗?”
赫戎其实没什么大事,只是处于一种睡懵了的状态。他身体好得过头了,被折磨了那么许久,晕过去好几天,居然跟休养生息了一番似的。
脸蛋都开始泛红。
赫戎:“饿……了。”
祁重之的嘴角不受控制上扬,满腔欣喜只恨无人共享:“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他说他饿了,他有知觉了。”
老峰主受他感染,亦是抚须微笑:“哈哈,听见啦。”
祁重之左右四顾,正愁该怎么去给赫戎找点吃的,便觉手背一热,柔软触感温驯附着,他茫然低头,见赫戎捧住他的手,神态堪称虔诚地印上一吻。
老峰主干咳一声,别开了老眼。
祁重之鼻尖发酸,好险没在人前丢了脸面。
多好,一别经久,历经生死,我完好无损,你也平安无事。
“蛊虫虽然已死,但其体内的毒性还在,鬼帅的体质打小就接受了改变,这辈子的性命都需常年依靠蛊毒而存续,已经与它是相辅相成的关系。从前是鬼帅以血肉养蛊,如今是蛊以烈毒养他。”老峰主借机插了个空子,从旁解释。
“那还会有渴血、头疼的副作用吗?”
“不会了,还有他身体的自愈能力,业已一并消失,那都是活着的蛊虫做的孽。再者言,李兆堂虽然招人恨,但医术的造诣恐怕已在老夫之上,他先前给鬼帅配制的解毒.药,其中确有八分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换言之,现在的赫戎宛若重生,已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正常人。
“但是——”老峰主欲言又止。
祁重之心里咯噔一下:“怎么?”
老峰主:“蛊虫毕竟曾蚕食过他的精血,对他的脑子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如今虽然没了大碍,但余生可能……”
祁重之:“……会变成傻子?”
“那倒不至于,”老峰主说,“就是头脑会比寻常人缺根弦,反应也会慢半拍,吃东西不知饥饱。”
祁重之长松口气。
“不妨事,”他十分放心地说,“他本来就是个缺心眼的。”
第65章 第六十三章
东伙房失窃了。
丢了一橱柜的鲜菜和牛肉,柴火少了一多半,锅碗瓢盆都是被用过的,看痕迹,怕是那个贼还好心情地现炒了几大盘丰盛佳肴。
当天的厨子们说说笑笑走进厨房,入眼便撞见了一室的杯盘狼藉,全都傻在了当场。
弟子们火急火燎跑来跟李兆堂禀报,说厨房失窃,往后三四天的晚饭全都没了,怕是一队团伙作案。
李兆堂活了快三十年,见过偷财偷人的,还真没见过这么大费周章偷食材的。
“你们在厨房里藏了私房钱?”他隐隐不耐揉揉眉心。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了。
弟子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没有没有,我们绝对没有!”
不管有没有,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还是在他众弟子的眼皮底下,对方甚至大摇大摆做了一顿饭,仿佛在故意向他耀武扬威。
谁有这个本事?谁会这么无聊?
如此不靠谱、但又目的性极强的行径……李兆堂略作沉吟,眼皮一跳,突兀想起一个人来。
“暖阁最近,有没有什么动向?”
他的话一问出口,底下的几个弟子脸色顿时微变,皆面面相觑着欲言又止。
李兆堂烦躁一拍扶手:“回话!”
为首的弟子一哆嗦,扑通跪倒:“近来、近来有几位同门夜间巡游,在暖阁左近看见了……先峰主的鬼魂。”
“你说看见了谁?”李兆堂眉峰下压,语调一瞬间冷了数度。
那位被逼问的弟子额头直冒冷汗,硬着头皮重复:“先…先峰主。”
李兆堂从来不信鬼神之说,况且寻常恶鬼,恐怕还比不过他一半的狠辣。
他笑了一笑。几天来蜗居殿内看书作画,差点忘了,还有三个被他扔在地牢里自生自灭的人呢。
现今看来,他们不仅没识相地去死,甚至还浴火重生,有能耐跳出来跟他隔庭叫板了,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有鬼是假,有人装鬼是真。地牢的机关在祁重之手中不过是道摆设,厨房丢失了食材,也正是他的所作所为。
本来招贼这种小事,不至于上报给李兆堂知晓,但他先前每晚都拎着老峰主出来闲溜达,故意给巡逻的弟子们露个脸熟,偶尔嘴里还念叨几句“不肖子孙、欺师灭祖”,一时搞得人心惶惶。
加之李兆堂对暖阁的态度一向是讳莫如深,本来就在济世峰弟子心中留下了一道疑虑,如今再有老峰主冤情难诉、阴魂不散的传言流出,那些早就不满于他高压统治,但苦于不敢出头的人便愈发群情激奋,纷纷猜测李兆堂峰主之位的来路是否正当。
祁重之的目的,就是要逼李兆堂亲自来跟他“叙叙旧”。
他舀起一勺热粥,吹凉了,老神在在送进嘴里,等不疾不徐咽进肚子,才有心情抬目扫一眼站在密道口的李兆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