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门口的小药童气呼呼一跺脚,又蹬蹬蹬跑进去,找出来了五个分量更重的打手。
五人齐心协力,把狗皮膏药祁重之从马车边儿上千辛万苦地揭下来,架着胳膊就要往官府拖行。
“且慢——”
未见人面,先闻其声,这句且慢声势低微,说得并无威慑,相反还带着分温吞绵软,却让周遭嘈杂人声一静,五个大汉竟霎时站住了脚步,训练有素地回过身来,朝声源处整齐划一地躬身:“李先生!”
被称为李先生的人挥了挥手,五人便不发一言地松开了对祁重之的钳制。祁重之整了整衣服褶皱,不掩好奇地看去——
李先生身量颀长,面如冠玉,看年纪绝不超过三十岁,却能被人尊称一句“先生”,来历恐怕不凡。
“尊驾,”李先生面带笑容走近马车,客客气气一拱手,“请出来罢。”
马车的门帘掀开,小药童在授意下,麻利地搬来小木凳放在马车底下。这下深藏不露的那位爷终于要出来了,众人之间开始交头接耳,纷纷猜测他到底是哪家神圣。
人没出来,先伸出来一只苍劲有力的大手,牢牢按在了李先生的肩上,把人家好好的笑容给吓得僵在脸上,不尴不尬地杵在原地。
赫戎便拿他的肩膀当扶手,不疾不徐下了车。
靴子踩到实地上,他站直身,凉飕飕的目光刀锋似的刮过李先生的脸,后者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强撑着扯了扯嘴角:“请……请入内一叙。”
祁重之打眼一看,惟恐赫戎口无遮拦,再说出什么露馅儿的话来,忙一个箭步冲上前,不由分说攥住了他的腕子。
祁重之刚要张嘴说话,便径直与赫戎低头看来的眼睛对上了。
难得的噎了片刻,他重重一咬舌尖,硬挤出第一个字来:“爷——您请。”
同时郁郁不忿地使劲儿捏了把手里的腕骨。
赫戎收回搭在李先生肩上的手,虚握成拳负到背后,由祁重之伏低做小地托着他的腕,迈开不疾不徐的四方步,真跟一品官爷下乡视察似的,在百姓们探头探脑的视线里,神气十足地踏进了神草堂的门槛。
赫戎假扮……不,做起老爷来的确很有一套,跟祁重之这类吊儿郎当的大少爷不同,他是天生的王族贵胄,当他“唰”地撩开下摆,往椅子上大马金刀坐下的刹那,仿佛不是身处闹市,而是在统领万军的帅帐之内。
满堂药师皆被这沉重的气场逼得鸦雀无声,个个摒着呼吸缩肩低首,有个别胆子大的,飞速偷眼觑过这位神圣的样貌,接着就心肝儿乱颤地垂下了脑袋——嘿呦,哪来的爷,眼神真够吓人的!
既充当马夫,又兼职小厮的祁重之站在赫戎背后,正盯着他后脑勺上的发旋儿,琢磨着该先从哪开始问医,那厢的李先生倒是率先张口了。
“鄙人李兆堂,忝为神草堂掌事,这位小哥刚刚的话,李某也全都听在耳里,可是——”
李兆堂生平行医,见过不少刺儿头病患,但这位当属胆大包天的第一人物,还未进神草堂的门,竟就敢大肆宣扬,说天下无人可以医治好自己的病。
于是,一则为了自家医馆的名声,二则也是想瞧瞧,究竟对方身负什么样的疑难杂症,便顶着高压,仔仔细细端详起赫戎的面目。
他迟疑一瞬,接上了后半句:“如果李某没有看错,这位老爷应当在前不久受过较为严重的外伤,兼有几分误染毒物的迹象。但除此之外似乎并无大碍,不知小哥所宣称的‘怪病’,究竟是怎样的怪法?”
医道讲究望闻问切,单就“望”之一行上,这个李兆堂算是很合格了。祁重之心中有了数,当下不答反问:“您既然能看出来我家爷既中了毒又负了伤,那再把脉的话,能否依样诊得出来?”
此话单听起来,有质疑人家医术的意思在里头,说给平常大夫听,多半都要不乐意的,何况对面坐着的还是医界泰斗济世峰内出来的人。
然而李兆堂好脾气依旧,极有耐心地点头:“自然可以。”
“那好——”祁重之立刻接口,“劳烦您再给号号脉。”
这话一听,李兆堂下意识看了眼赫戎的神色,悄没声儿地打了个冷战,可他话都说出去了,当然没有反悔的道理,于是着人备好了一应用具,见赫戎还没反应,只得清了清嗓子,道:“那…劳驾您把手伸出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哆嗦什么,但在这个人面前,就是有种莫名的惧意。
赫戎却纹丝不动,像没听见一样。
李兆堂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白面皮上烧起红,觉得愈发尴尬了。
从下马车到前一刻,祁重之本来还在心里打鼓,赫戎今儿怎么这么听话配合,原来不是转了性,是憋着劲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八风不动地近前,握住赫戎的胳膊用力,一提之下竟没提起来,不禁皱起了眉峰。
来都来了,又想闹什么幺蛾子?
他手底下暗暗使劲,可赫戎的手臂像钢筋铁骨,长在了椅子扶手上似的。
周围的人渐渐起了骚动,祁重之有点着急了,抬头凶神恶煞地瞪过去——
又跟赫戎看过来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和在门口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祁重之一怔之下,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将后槽牙狠狠一磨,不得已道:“……爷。”
手下握着的胳膊就蓦地一松,主动伸到了李兆堂的跟前。
……祁重之只恨手中无刀。
他深吸口气,退回到椅子后面,等着李兆堂诊脉的结果。
李兆堂的反应和先前几个大夫并无二致,都是由诧异到惊愕,反复确认过手底下脉象无误后,又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有问题。
祁重之刚冒出头的那点儿希望转眼又有了要被掐灭的趋势,他叹口气:“……如何?”
李兆堂皱着眉头沉默,不说有问题,也不说没问题。非要深究他和前几个大夫的区别,那就是他诊脉后“放空自我”的时间格外长,长到祁重之的手心都闷出了细汗,他才从神游里回过味儿来,摆手挥退了一众下人,态度谨慎地朝两人道:“请二位随我来。”
祁重之眼皮一跳——这是还有戏?
忙抬脚要跟上去,走出几步方觉出不对,只好停下,转身盯着椅子上的老大爷:“您还要我搀着才动身吗?”
赫戎若有所思望着李兆堂的背影。
“别瞅了,”祁重之给他喂定心丸,“我与他素昧平生,这次绝不坑你,我发誓。”
赫戎没搭理他,但终究是起身跟了上来。
“我看阁下的面貌,应当不是中原人吧?”三人进了一座阁楼,三弯两绕,眼前跃进层层排列的书架。李兆堂一面说着,一面匆匆在书列间翻找着什么。
祁重之:“不错,我家爷是北疆来的商人。”
商人?
有这样通身杀伐气的商人吗?李兆堂手下一顿,转头看向祁重之。
后者冲他嘿嘿一笑,李兆堂当即了然地点点头,二人心照不宣地揭过话题不谈。
李大夫继续埋首书册:“恕李某直言,阁下是否曾与巫师一类的人结过仇?”
——巫师未必有,国师倒真有一个。说到这儿,祁重之想起之前的猜测,忍不住多看了赫戎两眼。
难道真是亲父子反目成仇,一个下毒手,一个下杀手吗?
这个问题不好轻易替赫戎回答,李兆堂等了一会儿,两人始终都没搭腔,便识趣地不再追问。
祁重之话锋一转:“李先生,您是不是看出来了什么?”
李兆堂:“看出什么不敢说,只是这‘脉相两别’的奇异症状,我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只是时隔多年,记忆有些模糊。二位可否再详细将病情诉说一番?也许李某能再想起一点儿。”
祁重之:“头痛、渴血,每月中旬不定哪一天就要发作,一病起来六亲不认,说出来您别不信,他连自己都咬,其余的方面,您稍等。”
他说完,把赫戎不由分说摁坐进椅子里,就此蹲在他面前,伸手就去解人家的腰带。
赫戎一把按住他的手,眉头拧到了一起。
他是敞开腿坐着的,祁重之整个人此刻就卡在他胯.间,呼出来的热气隔着布料往身上钻,埋头猴儿急地解他腰带的动作,怎么看怎么容易让人想歪。
他又不是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
素来以风流自居的祁重之这回却千真万确没往那方面想,他不耐地拨拉开赫戎的手,一意孤行地扯开他衣襟,袒露出健硕的胸膛和紧实的小腹——以及小腹上触目惊心的一道伤疤。
祁重之稍微推开半步,好让背后的大夫看清:“您瞧这道疤的痕迹,应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李大夫打眼一望,便说出了大概:“已经快落痂,起码一月了。”
“非也,”祁重之摇头,比出一个巴掌,“这是五天前刚受的伤。”
李兆堂还没来得及吸凉气,祁重之忽觉喉咙一紧,后脖领已经让赫戎揪住了。
他茫然抬头:“干啥——”
“啥”字的话音未落,他已经被赫戎单臂提溜起来,甩手扔到了墙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