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不出来?”祁重之叹了口气,心道果然还是如此,又再不太抱希望地补充,“您再仔细瞧瞧,捅他的那把匕首上是淬了毒的。”
王大夫一怔,依言又掏出一根银针,在赫戎的血珠上轻轻一蘸,针头果然变成了黑色,他凑到鼻尖嗅了嗅,皱着眉头絮絮叨叨:“还真中毒了,依王某的道行,居然差点儿没看出来。这毒很常见啊,就是药耗子用的,好在他不是从嘴里吃进去,不然那才麻烦大了。看他伤口这样,估计毒性还进得不深,开贴药排出来就好了。可是即便没大碍,他的脉象也不该如此稳定啊……”
胖土豆的声音嘟嘟囔囔传过来:“那是师父医术不到家……”
王大夫转头乎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兔崽子!”
祁重之问:“那您认识哪家大夫,专会治疑难杂症的吗?”
胖土豆刚想张嘴,王大夫抢先截胡:“没有没有,不是我自夸,方圆百里内,能赛过我王某人医术的大夫,还找不出另一个呢!”
一直不声不响的赫戎突然“嗤”了一声,嘲讽意味十足,王大夫的脸顿时窘成了被晒干的红辣椒。
眼见在这也没希望能诊出自己想知道的结果,多留无益,祁重之起身,背对床榻蹲了下来:“既然他没什么毛病,那我们就告辞了,多谢您能援手相救。”
赫戎动作熟稔地圈住他脖颈,心安理得伏在了他背后上。祁重之搂紧腰间的两条大腿,一个用力站了起来。
两个人真跟感情颇好的朋友一样。
王大夫差遣胖土豆出来送客,到了门口,祁重之侧过身来笑着看他:“小孩儿,你刚刚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胖土豆做贼似的回头看了眼屋里,没见着师父的影儿,才敢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地说:“济世峰的大夫厉害呀!别说疑难杂症,就是死人也能给医活,你要是真的有钱,就去试试呗。”
闹了半天是说这个,祁重之哭笑不得:“济世峰的盛名我当然听过,但它远在南下,等我俩到了那儿,黄花菜都凉了好几回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土豆跟他挤眉弄眼,“济世峰在南下不假,可神草堂在北边啊!”
“神草堂?”祁重之灵光一闪,追问,“你是说,济世峰门下最大的那个药堂?”
土豆愈发神气了:“没见识,神草堂可不只一间,分号多着呢,新开的那家就在——”
“兔崽子,磨蹭什么呢?还不快进来捣药!”
里头传来王大夫的催促,土豆的话戛然而止,缩起脖子吐吐舌头,一溜烟地跑进去了。
留下听到一半还等下文的祁重之,杵在原地抓心挠肺。
“你就那么想知道我的事情?”赫戎突然在他耳后出声。
祁重之:“你仗打了那么久,难道没听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句话吗?”
他当然想了解赫戎的事,这是毋庸置疑的。如今赫戎给他的感觉,就像是面捅不烂毒不坏的铜墙铁壁,如果能弄清楚他究竟是怎么个体质,或许可以获悉他身上的弱点,那岂不是好办多了。
当然,他不介意赫戎知道他的算盘,依他的能耐,猜不出来才奇怪。
倘若小学徒的话有据可依,那最近一家神草堂或许恰好与京城相去不远,现下好歹知道了这一条还算有用的消息。
还要起码与赫戎朝夕相对一段不短的时日,他可不想赫戎哪天发起疯来,把他当人肉馅饼给整个吃干抹净,那他可真是冤枉大了。
两人的衣服一个赛一个狼狈,客栈是万万住不得的,还要赶紧趁清晨人少,匆匆忙忙溜出大街,吭哧吭哧往郊外走。
“我说……”出了有人的地界,二人的“深情厚谊”便宣告瓦解,汗水滚下祁重之的脸,他烦躁万分地甩了甩脑袋,“你他娘也太沉了。”
若非赫戎之前跟他承诺,只要找大夫医好他腹间的伤,就将当年如何得到陌刀秘术的经过告诉他,否则就这副杀千刀的态度,他实在很想撂挑子不干,就此把赫戎扔在路边不管,爱怎么死怎么死去。
祁重之现在觉得自己跟扛着座山一样,压得腰越来越弯,从腰眼那钻出酸涩来,逼得他不得不停一停步子。
赫戎不为所动,冷冷淡淡抬手指挥:“就之前那座破庙。”
祁重之故意扣紧腰间的两条大腿,力道之重,几乎要隔着裤子把赫戎的皮肉掐下一块来。
他磨了磨牙根,继续往前走。
那庙不知是猴年马月留下来的老古董,用来撑屋顶的四根木柱都被虫子啃得漆洞斑驳,正中的关帝爷脏得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稀稀拉拉的北风吹过,卷起一阵手舞足蹈的过堂灰。
祁重之把他放进一片干草堆里,连膝盖都没直起来,直接往旁边一滚,呈大字形贴在了地面上。
赫戎调整了下坐姿,一时三刻,身边竟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他扭头去看,祁重之歪着脑袋,挺拔的鼻梁上浮出晶莹的汗珠,脸蛋儿红红的,已经睡着了。只是眉头皱着,显出几分颓疲,似乎在梦中也不踏实。
赫戎头一回仔仔细细去看他的脸,几经端详之下,竟越看越有几分面熟。
第17章 第十五章
“奇了怪了,你说少爷怎么会为了个外人跟老爷决裂呢?”
“谁说不是呢?祁少爷的好脾性是街坊邻里出了名的,平时就连咱们这些下人不讲规矩地跟他开玩笑,他都不会变脸色,怎么这回就生了那么大的气,看着好不吓人。”
两个巡逻的家丁凑近说着悄悄话,谈到昨天白天发生的事儿,皆是一脸唏嘘。
其中一个想起什么,拿胳膊肘捅捅身边人,压低声音道:“哎,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咱家少爷又不是个近女色的,我看那个男人不会是他的……”
“嘘——”另一个竖起指头到嘴边,四下里偷摸一瞅,“这种话可不好乱说,咱家少爷是正经人,从来不干那些坏名声的腌臜事儿,又不是强抢民男,你见过哪个相好的,是被锁在笼子里带回房的?”
这年头民风开放,世家小姐都可以戴笠上街,达官贵人们豢养一两个男宠,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他二人既不像是情人,又不像是仇人,头个家丁满头雾水地挠挠后脑,两人并排往前院里行去,都觉得愈发想不明白其中关窍了。
在他们走后不久,从屋顶上轻悄落下一人,院子里的大黑狗见了,上蹿下跳着哈哧哈哧吐舌头,把尾巴摇成了一朵无影花。
这人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不轻不重一拍黑狗脑门,低声轻叱:“坐下。”
黑狗灵性十足,立刻收敛了神通,一屁股蹲坐下去,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吓人。
他这才抽身而退,沿着墙根熟门熟路拐进后院,在客房前头的台阶上摸黑找了一圈,没见着要拿的东西,原地停顿了片刻,忽而转身,往张家老爷睡的卧房奔去。
祁重之侧耳贴在门板上细听,确信屋里的人已睡熟了,拿出根磨细的小木棒,伸进门内一挑,撬开了门栓,轻手轻脚推门而入。
屋里很暗,好在他眼神极佳,一眼看到了桌上放着的锦盒。
锦盒很眼熟,是他少年时用来藏镶剑材料的“宝盒”,祁重之打开盖子,正中躺着自己那柄从中断裂的残剑,盒子里还有各种瓶瓶罐罐,都是些应急的药物,最底层垫着一封信件,祁重之拆封,率先见到一沓银票,数目起码有五百两。
他从厚厚的银票中间抽出一封信,展开阅览。
只有一句话——
“在外漂泊不易,勿轻信他人,望吾儿保重,尽早归家。”
不管孩子犯了多大的错,让步的总是疼爱他的家里人。
祁重之鼻头一酸,抽出所有银票,一张都不肯拿,都整整齐齐放回桌面,只将信件及盒子里的东西收好,临走时,对着屏风后的床榻撩袍下跪,难言感激地磕了三个响头。
随后调头,趁夜翻墙出府,向郊外掠去。
就在三更天前,他终于从赫戎口中获悉了当年旧事。
北疆是极其不太平的地方,不仅仅是战乱,其余什么天灾人祸,都喜欢没事儿去他们那儿光顾一番。
那是十七年前,数千块天外飞石结伴而行,噼里啪啦砸在北疆境地,将方圆三里内的牛羊畜牧一股脑儿全拍成了馅饼。
上百户北疆族民一夜之间皆成了乞丐,呼天抢地,好不凄惨。国君认为这是不祥之兆,是上苍向北疆降下的惩罚,正六神无主的时候,国师很有眼力见儿地在旁提醒,说近日无战事,咱们的兵营里不是正闲着一位“天降神使”吗?
此话一出,座下群臣纷纷附和,摇摆不定的国君顿时拍案定章,特派遣大元帅赫戎前往边界安抚民心,择吉日动身。
这个吉日就是即日,赫戎只身赤条条去,没带兵马护卫,没有赈灾金银,唯独有一匹陪伴他征战多年的老马,还因为长途跋涉,外加气候恶劣,马腿上诱发了寄生虫,本来四天左右的路程,足足拖了半个月才到地儿。
老马忠诚,虽然走得慢,路上却从未闹过脾气,等送他抵达受灾部落,两条后腿已经溃烂流脓了,自此倒在地上,再也没能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