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铁骑号称大周北境防线,自建立以来,一直由傅家辖制。其前身为颖国公傅坚统领的边防驻军。
中原人将统治北方草原的游牧民族称为鞑族。数十年前,鞑族内部动荡分裂,部分部落被迫西迁,与西域胡族、粟特等民族通婚往来,被称为西鞑;另一部分则占据中部和东部较为富饶的草场,称为东鞑。二十三年前,元泰帝孙珣践祚不久,东鞑数个部落悍然入侵大周。鞑族人所到之处,烧杀抢掠,十室九空。数以万计的百姓被战火波及。先帝在朝时承平日久,群臣怯战,东鞑挥师南进时竟有半数大臣上书请求和谈。
元泰帝正值盛年,不肯以天朝上国之尊向区区蛮夷低头,恰好傅坚从岭南转调甘州节度使,元泰帝便令其调甘、宁、原三州驻军抗击蛮兵。傅坚及其二子、与麾下一众将领集结十万军队,肃清了关内鞑族。傅坚长子傅廷忠甚至越过长城,率军长驱直入草原腹地,差点打下东鞑王城,因中途傅坚病故才未能成行。此役后,傅坚追赠颖国公,上柱国将军,傅廷忠袭颖国公,节制甘、宁、原三州军事。二子傅廷信封辅国将军,节制燕、幽州军事。
这两位为大周筑起了一道铁打的北境边防线。傅家人所统领的边军被称为北燕铁骑。自元泰六年至元泰十八年,这十年里,在北燕铁骑的威慑下,边境再未起过战事。
直到元泰十九年,傅廷忠被东鞑人暗杀,东鞑与北境柘族结为联盟,再犯大周。傅廷信率孤军深入重围,最终战死沙场。当年兵临城下的旧事险些重演,可此时已不像当年那样有大批精兵良将可用,元泰帝亦不复早年锐意进取。主战派与主和派吵了好几个早朝,终于做出了一个最糊涂,也是最明智的决定。
他们将傅廷忠的长子、未及弱冠的傅深推出来,推上了战场。
选出一个傅家人,是因为东鞑与姓傅的有深仇大恨,此行就是为报仇而来;而傅深早早从军随父叔历练,也勉强算得上是“将帅之才”。可放眼历朝历代,哪有饱食终日的大臣们龟缩在后方,让一个少年去面对豺狼虎豹的道理?
不幸中的万幸,傅家可能真的是一窝将星集体投胎,傅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个不世出的领军奇才。
唐州、宣州驻军尾大不掉,傅深被推出来时就没指望过能从自己人那里获得帮助,干脆撇下汉军,以开商路、准内附为条件借来了西鞑野良部骑兵。傅深收拢北燕铁骑,在燕州三关迎战柘族主力,野良骑兵则自西北包抄鞑柘联军,解了北疆之危。
战后野良部内附,骑兵混编入北燕铁骑。傅深以战线过长、调动不便为由,将甘宁二州边防军权交回中枢,专注经营原州、宣怀、燕州一线边防。三关之战后,傅深正式出任北燕铁骑统帅。因傅廷忠傅廷义相继过世后,傅坚第三子傅廷义袭了颖国公爵,故傅深改封为靖宁侯。
以傅深力挽狂澜之功,本来可以名正言顺地封个国公,可这时又老成持重的大臣跳出来反对,说傅深年纪太轻,恐难服众——陛下竟也听从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这是被傅家搞怕了,生怕他们家搞出个“万世流芳”的颖国公来。
可有些人注定就是要逆流而上。短短数年,靖宁侯傅深手握燕关铁骑,一跃成为大周的中流砥柱,当仁不让地坐稳了鞑柘两族眼中钉肉中刺的位置。这些年北疆安宁,北方百姓安居乐业,大半是他的功劳。傅深只要身在军中,哪怕坐着不动,当个吉祥物,就是对北方异族的最大威慑。
年轻公子起先还带笑听着,听到那句“京师乃安寝”时,笑意却彻底散去。肖峋见他一边出神,一边去够桌上茶碗,忙抄起茶壶给他添水,故意打岔道:“将……公子,还要用些点心不?”
公子回神,端起碗呷了口热茶,嘴角一翘,笑容里似有淡淡嘲讽之意,“这话传开,得有多少人睡不着觉啊。”
旁边有个戴斗笠的客人被他们勾起谈兴,神神叨叨地插话道:“靖宁侯在北疆战功赫赫,但也造下了不少杀孽。我常听人说‘强极则辱,盛极必衰’,你们想想,他可不正应了这句话?过去那些有名的将军,不是短命就是孤寡,因为那都是将星下凡,命主杀伐,跟寻常人不一样。我看靖宁侯多半也是个七杀入命。”
“喀拉”一声,肖峋手里的碗被捏碎成几瓣,众人循声望来,皆尽愕然,茶铺里一时安静的令人尴尬。
“手劲忒大,下回给你买个铁饭碗,省得你糟蹋东西。”年轻公子的脸色与之前殊无二致,不怎么在意地说,“一会儿别忘了赔钱。”
肖峋低头“嗯”了一声。
被小插曲打断的谈话却无法再继续下去了,那人说的再天花乱坠神仙下凡,也不是什么吉利的好话,这次是碎了个茶碗,下回说不定就要被人围起来打一顿。
只有那位格格不入的公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微笑道:“有意思,照这位兄台的意思,短命孤寡必犯一样,靖宁侯既然已经残废,那他今年是不是就能讨到老婆了?”
肖峋:“……”
有人拍案而起:“大丈夫何患无妻!靖宁侯这等英雄好汉,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有人附和道:“对!就是!他若爱男色,有多少好男儿也等着嫁给他!”
茶棚里登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因前朝以男婚为风雅,故而大周朝虽禁止民间男男婚娶,权贵们却并无禁忌,甚至还有皇帝赐男婚的先例。靖宁侯身为京城著名金龟婿,多少深闺少女的梦里人,婚事却迟迟未定,因此也有人猜他爱好殊异。
提及这等风月之事,众人谈兴更浓。那年轻公子不再插话,只默默听着他们议论评断靖宁侯生平,唇边始终带着一分笑意,仿佛在听什么极有趣、极精彩的故事。
听了半晌,肖峋轻声试探道:“将……公子,日头已经过去了,咱们现在走不走?”
“嗯,走吧,”年轻公子伸手让肖峋把他扶起来,朝众客商潦草地一拱手,“各位兄台,在下急着进京,便先行一步了。”
众人纷纷举手与他道别。肖峋将他扶到车上,撂下帘子。车马辚辚行出数百步,忽听得他在里面道:“重山,给我粒药。”
“可是杜先生不是让您提前半个时辰服药吗?”肖峋从怀中摸出个精致荷包,里面装着一个薄胎瓷瓶,“咱们进京还要两个时辰呢。”
“别废话,”帘下伸出一只手,把瓷瓶掠走,“再往前就是京营,咱们这样糊弄糊弄普通老百姓就算了,到京营肯定被认出来,到时候现装瘸哪还来得及。”
肖峋嘀咕道:“可您本来就是真瘸……”
年轻公子——也就是众人口中“命主杀伐”的靖宁侯傅深——仰头吞了一粒指头大小的褐色药丸,嗤笑道:“重山,你觉得一个有望康复的将军,和一个彻底残废的统帅,哪个更容易让你睡不着觉?”
肖峋不说话了。
傅深把瓷瓶丢回他怀里,闭眼感受着四肢蔓延开来的麻痹感,轻声道:“走吧。”
第3章 入府┃天生犯冲,不合已久
傍晚时分,京师百里外的西郊京营驻地。
锐风营统领钟鹤亲自出来迎接,肖峋上前见礼。还没等他一礼行到底,钟鹤已撇下他,急吼吼地朝马车蹿过去,倒身便拜:“末将锐风营统领钟鹤,参见傅将军!”
锐风营位列五大京营之首,钟鹤身居三品,已是十分贵重,对待靖宁侯却恭谨有加。
一只裹着绷带的手挑开垂帘,浓重药味缓缓弥散开来。傅深未着甲胄,只披了件袍子。胸口和手臂缠满绷带。他面色青白,嘴唇毫无血色,散着长发,整个人仿佛就靠一口气吊着,虚弱得见风就倒。唯有眼里还残存着一点神采,深黑平静,像把闪烁着冷光、仍能一击致命的断刀。
傅深向他颔首致意:“钟统领,别来无恙。恕傅某、咳、行动不便,不能起身相迎。”
钟鹤早听说他身受重伤,不能行走,可没想到竟然伤重如斯。他原本不太相信“傅深真的残废了”的传言,然而亲眼所见却由不得他不信。傅深如今这副模样,别说是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看起来就连安安稳稳地活几年都成问题。
钟鹤眼前发黑,只觉从头到脚都是凉的,悲痛之下,连称呼也变了:“敬渊,你这伤……你……”
傅深听他尾音哆哆嗦嗦,眼眶都红了,那架势仿佛他不是受伤,而是马上要撒手人寰,忍不住嘴角一抽,叹道:“多谢钟统领关怀。真的只是腿伤,不要命。唉,重山,快去找条帕子,给钟统领擦擦眼泪。”
钟鹤早年间曾在原州军效力,与傅廷忠、傅廷信是旧日相识,说起来算是傅深的半个长辈。可惜后来傅深接管北燕铁骑,常年泡在北疆不肯回来,与这些故旧的往来也就渐渐淡了。
然而此刻他身负重伤,憔悴至极,这模样忽然让钟鹤放下了他的身份,只记得昔年军中那个总是跟在傅廷信身后、神采飞扬的少年。又思及他孑然一身,上无高堂双亲,下无儿女绕膝,身边竟连个扶持的贴心人都没有,年纪轻轻落下治不好的残疾,不由得悲从中来:“都是我们这些人无能,当年没能拦着你上战场,以至今日之祸。来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尔父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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