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熠回头看了一眼死里逃生后晕头转向的众人,将腰间令牌解下递给邵崇犹:“趁现在,他们暂且顾不上盯着你。”
邵崇犹对林熠微一颔首,又与萧桓对视一眼,果断转身沿商议好的路线悄悄离宫,翻身上了宫门外备好的马匹,扬鞭催马疾驰往城外云都寺。
天色阴沉沉,黑压压的云几乎要淹没云都寺所在山岭,绵延山径间,邵崇犹一人一骑飞速赶至。
云都寺内一片混乱,邵崇犹冲进去的同时手按万仞剑柄,拔剑便毫不留情杀死数名挡路的乱军。
他一路寻去,韦驮菩萨殿前密密麻麻围了几百乱军,而聂焉骊带着数名手下与之相抗,牢牢守住大殿,寺中武僧亦手持武器布阵相迎。
邵崇犹一路厮杀,万仞剑寒光凛冽,招招毙命,衣袍上未干透的血迹又添一层。
直至两刻钟后,乱军被杀得片甲不留,邵崇犹飞快奔至聂焉骊身边:“如何了?”
聂焉骊抬手抹了一把眼旁溅上的血迹,笑得冶丽:“贵妃和太后早被送回皇都,空城计,放心吧。”
邵崇犹心中舒了一口气,忽然从侧殿房瓦上杀出一队死士,皆是高手,看样子要最后一搏,往殿内闯,聂焉骊冷道:“好一个野火烧不尽。”
邵崇犹拎着万仞剑冲上前去,剑身映着他冷厉眉眼,聂焉骊身轻似鸿,与邵崇犹配合默契,那队死士眼看根本没有机会,便一个号令要转身离开,聂焉骊被他们惹毛了,提剑便一路追去,誓要杀他个干干净净才痛快。
邵崇犹倒是头一次见这好脾气的人犯起倔来,无奈一笑,只得紧随聂焉骊去追。
两人沿路将死士逼至山脚下一座小镇,窄巷之内,两方对峙着。
苍穹一声惊雷响彻山岭,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天地瞬间如黑夜一般,衣物直接被雨浇得湿透。
聂焉骊勾起嘴角一笑,耳上蓝紫宝石耳钉映着闪电光芒,有些邪气,他似笑非笑道:“既然敢来,就别想走。”
邵崇犹与他几乎同时动身,万仞剑狠戾无情,饮春剑势若繁花,却举重若轻,瓣瓣落花皆带着杀意,剑光翻飞,巷内霎时血光弥漫。
大雨在地上汇成水洼溪流,鲜血沿着石板砖缝混进雨里。
一柱香的时间,景阳王的最后一批死士皆丧命于此,无一逃出生天。
聂焉骊走到邵崇犹面前,暴雨将他浑身浇透,一身劲装贴在身上,愈发修长劲瘦。
他靠在墙壁上,气息有些喘,对邵崇犹一笑,雨水顺着他头顶和脸颊流下,白皙昳丽的面容显得有些妖冶,另具说不出的风情。
聂焉骊的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朦胧又清晰——
“恭迎四王爷回朝。”
年江州阮氏没有追究邵家,想必便是查探中发现了皇室秘辛的蛛丝马迹,这才明哲保身。
过往崎岖坎坷的千回百转浮现眼前,灜安城内,邵家旧宅柴房,一窗之隔的两个小孩,小莫离的抛给他的糖果,至今缀在剑柄的玉佩……
从前救赎他的人,如今依旧在他身边。
聂焉骊朝他微微张开手臂,邵崇犹端立在他面前,窄巷内遍地横尸,大雨倾天盖地,他望着眼前的聂焉骊,上前轻轻拥住他。
“谢谢你,我的小姑娘。”
漫无边际的大雨,聂焉骊气息渐渐平缓下来,抬手勾了勾他手指:“去见她吧,我陪你。”
第92章 落定
皇都金陵,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浓云依旧遮天蔽日,雨幕已消。
一座宁静宅邸内, 聂焉骊带邵崇犹正要入内, 被守卫拦住了。
聂焉骊今晨奉命接贵妃和太后离开云都寺,守卫认得他, 但皇宫发生剧变,全城气氛紧张, 因而不敢有丝毫松懈, 便看着邵崇犹, 道:“这位大人……”
邵崇犹便取出林熠的令牌出示给他,守卫这才放行。
“太后怎么样?”聂焉骊问。
引路的侍从答道:“现在歇下了。”
“贵妃娘娘如何?说了什么没有?”聂焉骊看了看邵崇犹,又问那侍从。
那是洛贵妃宫里的内侍, 虽说对聂焉骊和邵崇犹面生,但一颗七窍玲珑心,白日里披甲执锐的数批军队穿城而过,他也猜出些什么端倪, 约莫宫中出事了,便只谨慎道:“大人,贵妃娘娘有些担心, 但宫中尚未来人回应,便按您吩咐,在此处低调歇着,没有出府。”
邵崇犹听闻洛贵妃尚不知情, 便没说什么,一直在沉思。
聂焉骊想了想,道:“我们来接贵妃和太后回宫,劳烦公公通报一声,若是方便,还望先见贵妃娘娘一面。”
那内侍自知聂焉骊和邵崇犹身份不一般,这宅子便是聂焉骊的,而邵崇犹又手持烈钧侯的令牌,便不敢怠慢,应声便快步去内院。
两人身上衣物被雨水浇得湿透,一路奔忙入城,眼下虽说毫不显得狼狈,但多少不舒服,府里下人带他们换了身衣裳,内侍便来邀二人去见洛贵妃。
“你们是小熠的朋友?都坐下罢。”洛贵妃眉眼含笑,一身端庄宫绸一群,云鬓金钗,话语温柔,把林熠的朋友都看作自家晚辈一般,但看见邵崇犹,不知为何,心里莫名一紧。
聂焉骊笑呵呵一礼,道:“谢贵妃娘娘。”
邵崇犹步子略一犹疑,锋锐冷峻的面庞柔和了一些,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洛贵妃,与聂焉骊应邀入座。
“既是小熠的朋友,便都像是我的孩子。这是樱桃糕,本宫亲手做的,都尝尝。”洛贵妃命人端上几碟精致点心,目光慈爱地对二人道。
邵崇犹看着那碟中细腻糕点,缓缓伸出手取来一块,尝了一口,酸甜滋味在口中化开,他垂着眼睛,这是他今生第一次见亲生母亲,第一次吃她亲手做的东西。
冥冥之中命运陡转,让这一刻迟来了二十六年。
聂焉骊也尝了一块樱桃糕,看看邵崇犹,又看看洛贵妃,笑言道:“娘娘手艺无双,许久未吃过这么合口味的东西了。”
“瞧你们,跟小熠那孩子一样嘴甜。”洛贵妃眼角已有些许细纹,可丝毫不影响她的容貌,她看起来那样年轻、温柔。
“可吃得惯?”洛贵妃问邵崇犹,“你是北方人罢?与小熠的习惯一样,吃了甜的就要伴着茶。”
“糕点很好。我原本是江南人,但在北方长大。”邵崇犹答道,“后来居所不定,江湖为家,也谈不上是哪里的人了。”
洛贵妃忽然看着邵崇犹的手低声惊道:“哎,这孩子,伤了怎么也不包扎一下?春灵,快取药来!”
邵崇犹一顿,侍女立即去取了伤药和纱布,洛贵妃盯着内侍给邵崇犹伤药包扎,不知为何,见他的伤,心里竟格外难过。
洛贵妃眼中关切真挚:“你们习武之人不在意这些伤病,但总要照顾好自己。”
邵崇犹垂眸眨了眨眼,微笑道:“……是。”
“怎么看着是刀剑伤?”洛贵妃有些迟疑,“今日城中一批批兵马调动,又叮嘱我和太后不要出门,究竟怎么,是不是出事了?”
邵崇犹不知从何说起,尤其不知怎么说萧放的事。
洛贵妃见他们神色凝重下去,正要问,屋外一名女官赶来,称有急事要报,洛贵妃便到廊下,女官匆匆在她耳边禀报了一阵子。
洛贵妃神情僵住,惊愕、焦急乃至不敢置信,她抓住女官的手:“四王爷怎么会反?什么叫假的?你说清楚!”
女官倒是镇定许多,迅速解释清楚,但洛贵妃几乎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女官只好扶着她进屋。
她本不想相信一个字,可突然想到什么,愣在原地,喃喃道:“假的……那真的又在哪儿?我的皇儿……在邵家,邵家已经出事了……”
身为母亲的本能让她不得不想到,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此事为真,那么她的亲生骨肉,这些年来又该是怎么生活的?
洛贵妃起身扶着女官手臂,眼睛发红,聂焉骊上前一礼:“娘娘,真正的四王爷平安无事。”
洛贵妃凝眸看他,却什么也问不出,她心里乱成一团,几乎出不上气来,萧放从小不算太亲近父母,但也是她养育大的,而如今萧放入狱,亲生的儿子又不知过得什么日子,哪一边都让她心碎。
“娘娘,真正的四王爷……便在此。”聂焉骊望向邵崇犹。
洛贵妃维持着原来的动作和表情,僵了许久,才道:“你说什么?”
她视线转向邵崇犹,手指颤抖,缓缓走了两步,似要触碰邵崇犹,却又未敢再接近。
邵崇犹望着她,心中五味杂陈,他这一生即便流浪时也未曾低过几次头,唯因生母的安危而数次听命于萧放。
洛贵妃与聂焉骊,可谓他身上唯一软肋。
“萧放早在小时候便知道自己身份被调换,但一直将错就错,后来……一度以您作要挟,使王爷不得与您相认。”聂焉骊干脆和盘托出,长痛不如短痛。
洛贵妃静默许久,每个字都如刀割在心上,一头是亲生骨肉漂泊颠沛,一头是亲手带大的萧放。
萧放自小孝敬有礼,但并不算亲近她,这下也有了答案。
她注视着邵崇犹,目光描摹过邵崇犹的眉眼,那锋利的眉,分明的脸庞轮廓,正是萧家男人惯有的容貌特征,而那双深邃的眼又时常显得柔情,更与她像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