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熠疼得出不上气,满头冷汗,只觉得上一世中箭的瞬间重现,抓着萧桓的衣领,却控制不住地瘫软下去。
萧桓把林熠打横抱起,转头对仆从说:“叫玉衡君来!”便立刻把林熠抱进屋里。
林熠疼得昏天暗地,骂脏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手里仍攥着萧桓的衣领,萧桓看着心疼,倾身将他揽在怀里,神色凝重。
玉衡君一身酒气,缀着满身叮呤当啷的家当,提着拂尘扑了进来,一双眼睛好似对不上焦,指着萧桓,醉醺醺道:“抱……抱抱着干什么?放倒!”
又转头冲门口焦急的仆从说:“出去出去都出去,谁来了都在外面等着!”
仆从们知道这是林斯伯请来的圣手贵客,只得听命下去,关上房门。
萧桓蹙了蹙眉,依言把林熠的手指扳开,将他放平。
玉衡君叉着腰道:“衣领拉……拉、拉开!”
林熠昏昏沉沉,萧桓将林熠的衣襟敞开,林熠左肩锁骨上的鲜红印记赫然,仿佛要滴出血来。
萧桓一眼认出这处位置,手指轻轻触了一下:“箭伤的地方……怎么变成这样?”
玉衡君冷哼一声,带着酒气凑过来,把一粒丹药塞进林熠嘴里,萧桓捏着林熠下颌让他吞咽下去。
“折花箭,谁想出这么毒的办法啊?啧啧,你知道这有多疼么?”玉衡君骂骂咧咧,取了银针,在林熠肩头和胸口施针。
丹药化开,疼痛散去,林熠却似乎太过疲惫,直接沉沉睡去。
“折花弑神。”玉衡君啧叹道。
萧桓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林熠的眉骨,坐在旁边目不转睛看着林熠,问玉衡君:“弑神?”
玉衡君施完针,揣着手瘫倒在旁边的太师椅上,眯着眼睛说:“他那时候,是不是看不见也听不见?”
萧桓的手僵了一下,想起上一世丹霄宫里,林熠双眼蒙着玄色锦带,整日静静待着的模样。
他轻轻抚着林熠脸颊,点点头:“他那时候中了箭,伤势太重,我带他回去后,他捡回一条命,却眼睛见不得光亮,也听不清楚……”
玉衡君说:“折花箭本来是世外之物,传说连仙者也能杀死,因而有‘折花弑神’的说法——你说说,你们寻常人被这样的东西伤了,该有多疼?他当时捡回一条命,已经是难得,至于听不见看不见,也是正常。”
又上前仔细看了看林熠左肩印记,摇摇头说:“你们重活一世,大概也是因此。”
萧桓思索片刻,微微眯起眼看着玉衡君:“世外之物?怎么到了凡俗中?”
玉衡君摸摸鼻子,打了个酒嗝,讪讪道:“老道当年在紫宸境,没锁好门,折花箭丢了……看我干什么?这不是来给他治了么?”
萧桓并不关心其他,只问:“能治好?我看他疼的很。”
玉衡君又挺起胸膛,十分自信地说:“老道说话算话,说了给他治,就治得彻彻底底。”
萧桓推开门,便见林斯伯闻讯赶来,皱着眉头等在外面,林云郗和贺定卿也等着,小西横抬头问:“舅舅怎么了?”
玉衡君正在收银针,没回头答道:“没什么大问题。”
林斯伯瞧着双眼紧闭的林熠,上前两步要靠近了看,怕妨碍玉衡君收针,又退回去,说道:“有劳玉衡君了。”
林云郗眉头微蹙,贺定卿揽着妻子安慰道:“小熠身体底子好,别担心了。”
玉衡君收了银针,萧桓过去给林熠把衣襟整理好,盖上被子,又拿过锦帕给他擦去额头的冷汗,照顾得甚是熟练,一气呵成,十分自然,旁边众人竟也没觉得不对劲。
贺西横爬上榻,伸手摸摸林熠额脸颊,嘴里念叨:“舅舅不疼,西横给揉揉。”
林熠昏沉间,陷入极其真实的梦境,他感到自己身上的铠甲沉重,四周是茫茫无际的荒原——
“我爹快不行了,他从前多疼你……”林云郗双目红肿,长途跋涉到北疆,她已不复昔日的神采。
秋风四起,塞外枯草漫漫,林云郗鬓发凌乱,抱着他泪流满面:“你回去看看他……他们说是你害了我爹,姐姐知道不是的,姐姐信你……”
可林熠如何能走,烈钧侯府上上下下多少人命,一步行差,万劫不复。
他戴着冰冷护甲的手替姐姐擦了泪,将她送上马车,始终未往家的方向迈出一步。
这一面却是和姐姐的诀别,不到半年,曾名动一时的林家明珠香消玉殒。烈钧侯害死亲叔叔、逼死姐姐的传闻愈发不可收拾。
背恩无情,不仁不德,仿佛是真的一样。
——世人背后称他为“不义侯”。
传到林熠耳朵里,他只不屑一笑,未置一词,可西风猎猎的寒夜里,他曾醉过多少次,没人知道。
画面陡转,十四岁的贺西横俊朗无比,眉目间继承了林家人的锋芒,一身风尘仆仆,站在七年未见他的林熠面前。
“舅舅,他们说,是你害死了外公和我娘。”贺西横的神情戒备而陌生,话里是犹疑和质问。
林熠收回了想要拥抱小西横的手,喜悦瞬间褪去,压抑着痛苦,淡淡道:“若我说没有呢?”
……
林熠喉咙中发出一丝悲哀的低吟,猛地睁开眼睛,双手抓向虚空,却落入一双温暖的手里。
“姿曜,醒醒……是梦!”
清润温和的呼唤闯入耳际,打碎了梦境中那些怨忿的目光。
眼前的人下颌线条清冶,一双入鬓墨眉微蹙,桃花眼里映着自己苍白的脸,却满是温柔。
林熠松开手,下意识地靠过去,萧桓俯身抱住他,一下下轻拍他的背脊安抚。
第5章 金鞍
林熠被萧桓拢在怀里,晨光和清冽香气涌入,头脑里仍有些迷糊,一颗心却先安安稳稳落了地。
随即想起来,此时家人安然无恙,没有众叛亲离,也没有千夫冷眼,顿时舒了口气。
“林、林……林姿曜!”门外一个错愕的声音喊道。
林熠倏然清醒,抬头越过萧桓肩头看去:“顾啸杭?”
顾啸杭一身华贵锦袍,手里抱着一只精致的雕漆木盒。
他站在门口看着相拥的两人,脸色由白转绿,上前就要拽开萧桓:“你谁啊?放……”
还没冲过去,却被人拎着领子抓住了。
“哎干嘛呢大清早的不知道有病人么?”玉衡君提着顾啸杭,满脸不悦。
又看见他怀里的木盒,兴味盎然凑过去仔细瞧,“呦这是什么,看着不错。”
顾啸杭被他抓着动不得,又惊又怒:“你又是什么人?无礼!放开我!林姿曜,这都是谁?”
“玉衡君!”林熠松开萧桓坐了起来,萧桓倒是好整以暇地回头打量顾啸杭,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玉衡君皱着眉头松开顾啸杭,又一迈步挡在他面前:“我无礼?来来来让你见识个无礼的……”
林熠连忙赤着脚跳下床,跑过来拉住玉衡君,又挡住脸发黑的顾啸杭:“都停!”
顾啸杭一把拽着林熠拉到自己身边,怒意未消,不悦地看着玉衡君,又看看萧桓。
林熠感觉头疼,跟顾啸杭解释道:“这位是江州阮氏的公子,阮寻。这位是玉衡君。”
又朝萧桓和玉衡君介绍说:“这是顾啸杭,我朋友。”
顾啸杭听到阮氏,惊讶片刻,又看看林熠有些憔悴的神色,才瞬间消了气,朝萧桓和玉衡君道:“原来是侯府的客人。”
萧桓对他微微颔首,算是问好,又朝林熠缓声说:“光着脚做什么,过来。”
林熠才想起来,便几步跳回去坐下穿鞋。
顾啸杭对萧桓自然熟稔的语气有些不舒服,却也说不出什么,便把手里的漆雕木盒放在桌上:“我娘听说你病了,要我送老参和石斛来。”
玉衡君听说有好东西,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打开木盒,眼睛一亮,十分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小侯爷,你这朋友够意思,够有钱!”
顾啸杭何时见过这等毫不讲究礼法的人,却碍于对方是侯府客人,只得哑口无言看着玉衡君。
林熠看着那漆雕木盒失笑:“又没什么大事,太夸张了。”
顾啸杭耸耸肩:“没办法,我娘说你万年也不病一回,如今终于病了,可得好好关心。”
林熠:“……”
“我只是昨天夜里不大舒服,怎么今早就都知道了?”林熠十分纳闷,坐在榻边翘起腿,揉了揉额角。
顾啸杭笑了笑:“你可不要低估女眷们的灵通,小侯爷有什么风吹草动,城里的女孩儿可都揪着心呢。”
萧桓起身斟了杯茶,递给林熠,笑道:“看来你很有名。”
林熠接过茶,饮了一口,清香四溢,顿觉舒畅不少,摇摇头道:“我不算什么,改天你再见个人就知道什么叫有名了。”
顾啸杭顿了顿,见萧桓照顾林熠的举动再自然不过,心里疑惑,江州阮氏何时跟林熠这么熟了。
林熠倒是没觉得什么,只是想起来方才一醒来抱着萧桓,有些不好意思,弯眼朝萧桓笑道:“今日……失礼了。”
萧桓似乎完全不觉得,眼神很真诚:“哪里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