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时恍惚。
那是半月前。
站在暖阁外,阙阳一时又犹豫了,新婚不曾圆房,这么久以来被刻意相敬如宾,从不解、愤懑、哀伤,到今日心如死灰,她已不知该说什么。
同她梦寐以求的丈夫,竟不知说什么。她无人可诉,也无心去诉,一切在她眼里都变得陌生。她有时梦见从前被自己杀死或下令除掉的人,忽然觉得世上无人能为所欲为一辈子,她甚至根本不知道怎么做,除了和顾家冰冷冷的一桩桩合作,自己似乎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
阙阳摸了摸眼角,走入院子往暖阁去。
阁外并无人守着,她知道顾啸杭这阵子都宿在这里。
门推开,阙阳往楼上去,转过扶手,珠帘内似有人影,满屋泛着淡淡香气。
她忽然感觉到什么,在原地僵了僵,进退不得,仍是走了过去。
隔着一道珠玉帘子,里头锦帐半闭,一名少年沉沉睡着,看模样很俊朗,身上红色锦袍散乱着,伏在锦被间,依偎在顾啸杭胸口。
阙阳眼睑颤了颤,似是吹了沙尘,微微迷眼,隔着依稀珠帘,她死死盯着那少年的脸,几乎有一刻认错了人。
她不想再待着,捂着嘴巴后退,却撞到桌角,瓷瓶咣啷一响。
顾啸杭抬起眼皮,却并未起身,瞥了一眼,自然认出是谁。
“看够了?”顾啸杭淡淡道。
阙阳颤抖着道:“你……你、故意的!”
顾啸杭没有说什么,只道:“夫人早点休息,别乱跑了。”
阙阳浑身后知后觉发起抖转身踉跄跑下楼梯冲出暖阁,被候在外面的仆从扶住:“夫人慢点儿。”
阙阳仿佛被刺激到,所有人都让她不寒而栗,她僵硬着说不出话,侍从搀着她送回去,她却觉得自己是被押送回去。
……
阙阳回过神,整了整衣襟,迈入顾啸杭书房,隔着数步看那清雅的男人:“咱们做个交易吧。”
林熠仓促离开金陵,一路北上,先至北大营同林斯鸿会面,商议后,林斯鸿带军入关平乱,林熠留在北疆应对随时蠢蠢欲动的柔然大军。
萧桓至南洋后如雷霆扫过,直击遇袭的四港平荡入侵乱军,紧接着率军离舰,沿路轧掉各处叛军,顺手派军将海寇清理一番,百越官府蛀蠹得稀烂,留下一副壳子摇摇欲坠,收拾起来极为麻烦。
林熠一直都能收到萧桓传来的信,这几日又揪出一批走私商船,私运精铁硝矿,线路隐蔽精巧,以至于不细察根本找不出规律。
林熠看了一遍,心里有些不对劲,能做到这样利用漕运路线搭网的,世上恐怕没有几个人,他认识的人里也只有顾家和萧桓,前者自身经营漕运半壁山河,后者则是掌管金戈群岭以南疆域的大将军。
第109章 柔然
金陵城南, 顾辞君捧着一卷书,望着院中梅树正发呆,院门被轻叩响。
他回过神来, 放下书起身去迎, 门扉敞开,见外面是几个陌生人, 衣着低调而讲究,顾辞君有些失望, 打头一人却一礼:“可是原御史大夫顾冼之子, 顾辞君?”
顾辞君连忙点点头, 温和道:“正是,请问阁下是?”
那人毫不拖泥带水,取出一密封着的匣子给他看了看:“陛下钦命大人入朝, 还请大人将文牒示与在下,领旨后便尽快往金陵去赴任。”
顾辞君愣了愣,而后仔细看一眼那木匣,正是从前父亲还在时, 偶有宫中谕令密报送达,他所见过的模样,绝非伪造。
来使送达谕令便匆匆离开, 顾辞君如在梦中,反复读了三四遍,盯着那落印,想起曲楼兰。
曲楼兰在他家中暂居三日, 金陵的雨连着未停,最后那天,顾辞君出门,恰见到曲楼兰与人碰面相谈,对方竟与这几名来使的感觉有些像——那是给宫中办事的人身上特有的姿态。
北方,关内接连数地起乱,林斯鸿和儿子短暂交接,未来得及多相处半日,便率军入关一路分兵设障,阻截乱军往南行进的势头,径直南下急行军至潼关增援。
此番起乱如星火燎原,不知暗处引线由谁所布,亦不知北方九府大地上遍铺洒的桐油是谁所埋藏,只无声无息一道暗令,瞬时惨烈蔓延,战火冲天而起。
林熠守在北大营,心里焦躁无比,暗道柔然王可别在这时候撮他的火,可偏偏烦什么来什么,柔然趁此机会,再次倾巢而动。
十三部原本几乎不可能在明年之前再次部署这样大规模的动作,林熠立时知道有蹊跷,点兵布将从容应对。
两军交锋起来,他把一肚子火气全发在战场上,第四日直接取过旁边士兵手中弓箭,遥遥往柔然汗王射去。
那弓力道不足,只险险擦着柔然王鬓侧而过,林熠出过这不大趁手的一箭,便把那弓一丢,这一箭惊得柔然王四周将士一片大呼,却不知出手的是谁,想必本就不甚露面的柔然王,今后更不会轻易往前线来。
北疆仓促一战,双方暂时鸣金收兵,广袤原野,孤烟落霞,苍茫大地接连天际,若非远处营帐星布,根本察觉不出正值交战期,反倒有种安宁的错觉。
林熠收到萧桓的消息,南洋同北方局势也差不多,大面积动荡蔓延在无垠疆土内,像是一道疫情迅速流散四方。
信中提了几句百越走私一案,数量惊人的硝矿和精铁沿漕运水路调行南北,勾结漕运海运官员放行,而即便没这一出里应外合、监守自盗,以当今各地出入港的密度,也很难查出问题来。
萧桓已派手下专办此事,林熠收起那信便烧了,沉吟片刻,点了几个人,迅速换衣服离营往北去。
林熠带人绕了一段路,至翡裕河边便暂停,估了估位置,沿小径如山谷。
从前来此,这里一片天然,从山到水无不是自由生长,如今山谷变了许多,到处都有试伐林子的痕迹,山谷另一头冶造营大帐倒是已经一座接一座,却没什么人,仿佛一座原野上的空营。
林熠忍住心里的不适感,将马拴在隐蔽处,步行至绝壁之下,深呼吸后如箭离弦,轻盈迅速地徒手去往崖顶。
候在底下的人毕竟不是萧桓,已经等得小腿肚打战,林熠一回来都松了口气。
他所猜没错,铁矿已开,同时冶造营几乎成了空城。看来必然有人私给柔然以支持,才能让他们忘情到放置着矿山不管。
线索有限,正待一行人要往回返,发现这矿山附近不知被谁下布了阵,要出去颇得费点力气。
中途暂歇,林熠趁着此处宁静准备好好捋捋思路,可密林之中忽然杀机四起,随即无数暗器银针从四面八方而来,林熠顷刻间陷入险境。
他迅速抽剑应对,队伍尽力保持紧凑,可这里的每一处不对劲仿佛都在朝林熠叫嚣,且踏着他的步子一般紧随其后,甚至常常抢占先机。
他瞥见对方藏匿的方向,还未开口,忽然间颈边一阵坚硬轻薄的金属,周围一阵一阵的寒,他几乎是一瞬间跃起,冷光乍起,刀锋落定,身旁欲暗害而未得手的部下露出一个诡异笑容,轰然倒地。
林熠收剑戒备四望,周围已经无一自己人,情况比他预计得更复杂,方才这不过一阵热闹,忽然感觉到眼前一阵晕。
那药十分强劲,林熠几乎感觉不到别的什么,便如同被狠狠卷进麻袋收了口,眼前灰暗旋转,几乎摇摇欲坠。
未等他倒地,候在旁边的刺客便鹰鹫般缓缓聚来,林熠深吸一口,绷住最后一抹意识,提剑忽然猛冲出合围,抢了一匹马翻身上去,将自己迅速固在马背上绝尘而出!
他强撑着眼睛,药效上来无法抵挡,马儿冲离翡裕河畔,混沌中一切陷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林熠艰难睁开眼睛,便见自己仍旧在马背上,跟前一辆马车。
马车帘子被揭开大半,里头的人施施然出来,林熠心里咯噔一声,又感到惊奇。
“公主殿下。”林熠并无挣扎下马的意思,漫不经心道。
阙阳盯着他,眼中缠绕着滋生深重恶意,带着极深仇恨。
“你死到临头了。”阙阳说。
“这是哪儿?”林熠并不理会,只是提问。
阙阳冷笑一声:“柔然人的大营。”
第110章 琼真
林熠不动声色活动了几下手腕, 身上略发软,浑身有种说不出的不对劲,他垂眸瞬间, 忽然想起从前病重时经脉中游走的诡异力量, 正与此刻重合。
看远处四周,确是柔然大营没错, 而他腰间的冶光剑已被取走。
他抬眼在马背上望着阙阳,又看了看她马车旁守着的几名柔然护卫。
“还不给本宫滚下来!”阙阳横眉一指, 柔然护卫闻声向林熠靠近, 要抓他下马。
林熠一抬手, 笑笑:“不劳烦诸位,我自己来。”言罢作势要乖乖下来。
可下一刻,林熠忽然掷出一枚暗器, 直冲阙阳公主命门,阳光下一闪,护卫们反应过来,登时立即扑去护驾。
“你找死!”
阙阳竟毫不害怕, 反手抽刀!
护卫亦拔刀拦下暗器,林熠自知要硬闯出军营决计不可行,只控着马缰看热闹一般, 有些好笑地看对方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