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会有……
后来她开了智,才知道那是人。
但又不是人。
她看见那个人类的少女由一支画笔幻化而成,侧对着她立于半空中,长长的裙摆直直地垂着,偶尔无风自动,扬起时露出纤细的双足。少女的手上执一支奇怪的笔,在墙壁上添着什么。
而那墙壁之上却已经有了一幅画。当年的她只看了一眼,便退回来时路,用小爪子把头摁在了沙里,浑身瑟瑟发抖。
然后,她听到那个少女的声音,缓慢而沙哑的:
“我愿你永远存于画壁上,直到,我来见你。”
过分的好奇迫使她还是抬起了头,她便看到那少女的表情,即使只能看到半边脸,也依然清晰的在阳光下暴露着。
她看不懂那表情是什么意思,可突然之间,那面墙上泛起一片斑斓之光,如天边的晚霞,如七彩的霓虹。那片光粼粼然,如梦似幻的,将整个洞穴都笼罩了进去,那名少女被包裹在其中,人影逐渐模糊,甚至连她这只小小的沙鼠也被照映到了。而她几乎是在瞬间便开了智,开智后的第一个记忆,便是读懂了那个少女的表情,一切都是无师自通。
而爱恨,也无师自通。
☆、五七章
“我不该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里,我也原本不该有那份开智的机缘。”白发老太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像在被打磨的粗糙砂纸,听在人的耳朵里并不是那么舒服。
然而机缘这个词姜入微太熟悉了,比如自己。
那么,机缘是注定的吗?姜入微皱起了眉,但白发老太却似乎还沉浸在她的回忆中。
那阵璀璨的光芒散去了,那名少女也随之消失在了洞窟之中,她则在那个洞窟里醒了又昏昏了又醒,煎熬了不知多久,意识才完全清醒过来。她在吹起的沙砾下捡到一片金箔,觉得金灿灿的,像阳光下的流沙一样好看,于是就叼着从来时的洞口钻了出去。
而从始至终,她都没再敢抬头看画壁一眼。
然后等她从洞口钻出来时,她立时就有些后悔了,应该再找找的,说不定有更多的金灿灿的东西。可是等她再回头,流沙如海,起伏波澜,哪里还有什么洞口。
她在原地转了许久,最终不得不放弃。她躲到片流沙的阴影里休息时,还疑着一切都是梦境。可是金箔是真的,自己脑子突然变得不一样也是真的。
从此以后她便独来独往了不知多少年,终有一天幻化成人身,离开了那片沙漠。
她遇到了一个很不错的男人,嫁与他为妻。也许是开智的与众不同,妖的身份没有给她带来任何的不适,生儿育女,一如常人。
只是,她没有老去。
如今她知道了,她不是不能老去,只是老得慢了些,慢到她的夫君临死前才道明白她的非同寻常。
那是个极好的男人,白发老太想。她已经记不得他的模样了,却记得他临死前的那个眼神。他殷殷地看着她,希望她看佑他家子孙万福,代代平安。她原本是想跟了他去转世投胎的,却因为应了他的话,许了一份诺,留了下来。
再后来,不会老的奶奶成了怪物,被迫远离子孙,一代又一代,不远不近的,她就那么守着。在这样漫长而寂寞的日子里,夫君临死前的眼神与当初洞窟中那个少女的眼神竟然有些重叠了。
到底是爱还是恨,才会说出那样的话,让人千年以来独自的活着,像戴着镣铐,无法挣脱,无法转世,无法重逢。
到底是自己贪心,想要成全这份感情,却是报应,她至今终于老了,却还不能死。
“你们来,做什么?”白发老太的声音更加的干枯了。
“我记得你说过的两个字,”姜入微紧紧地盯着她,“你说我和她之间,”姜入微指了指唐春生,“是孽缘。”
唐春生睁大了双眸。
“哦,”白发老太低了低眼,“难道不是吗?”
“怎么就是了?”姜入微追问道。
如果她现在没有和唐春生如此亲近,她恐怕还不会把白发老太的这两个字放心上。但如今却是让她怎么都绕不开,想了又想,还是来了这一趟。
“你还记得你当初最后说过的那句话吗?”白发老太轻声问道。
姜入微眼皮微跳。她记得,她还记得那句话后自己心有不甘,满心疼痛。
“是那句发愿吗?”唐春生忙追问道。
“发愿?”白发老太笑了,脸上的皱纹都有些狰狞起来,“那不是发愿。”
“那是什么?”姜入微不由握住唐春生的手。
“是诅咒。”白发老太平静回道。
姜入微身形一晃,倒吸一口气:“诅……咒?”
“因为是她让你开智,让你画画,可最后却让你离开她。”白发老太好心地解释道。
姜入微的思绪顿被拉远,神情恍惚。
她能够想起来的,越来越多了。
她开智后许久,才能幻化成人形,却也极不稳定,经常只能持续很短的时间,然后突然之间变回去。
每次她睁开双眼,或是唐春生已站在她身前,或是才从那壁画上脱出身来。
每一次看到后面那种情形,她总要呆滞很久。
她不明白,画壁上那张冷漠的面孔,如何在立于她身前时,笑靥生动。
仿佛不是同一个人,却拥有同一张面孔同一个身段。
后来,她可以保持很长的人形了,唐春生与她说笑过一阵,便会飞升入壁,有一回她也问过,为什么要回壁上。
“那样什么都不用想,还可以完神足精,下次再与你玩耍,岂不正好。”
可是唐春生入了壁画,她却还没有掌握如何转变本体的方法,便只能枯坐着了。
枯坐良久,无事可干,她便一直仰着头,怔怔地看着画壁上的飞天。
她想象着那尊冷漠的仙子会突然之间朝她眨一眨眼,或者笑一笑,只要这么想着,偶然便会胸中一阵狂跳。
她会紧紧捂住胸口,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可等下次唐春生从壁画上飞下来,她心中又会一片平静,就记不起想要问她为什么自己会这样了。
后来,仰望得久了,她便轻轻抬起了手指,远远地,隔着半空,细细地描绘着那身飞天的周身,或者,她翻出角落里散落的几块结成了石的颜料,用唾液细细化开,又扯断了一缕发丝束成笔,在几片不知哪来的金箔上画几笔。
那些东西,寻于她长久的寂寥,这整个洞窟中的每一寸地,都被她翻过,每一粒沙,都抚摸过。
而窗外明暗变幻,她独自一人的时间越来越多,可总是有盼头的,不论长短,唐春生总会从画壁上走下来,陪她一段时间。
当初明明是想让她做陪的,不知不觉中,竟然颠倒了。只是她有时也会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特别是在唐春生入画的时间里,像之前被主人丢掷于一隅,是无足轻重的弃子。
那日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唐春生飞身于空,问她,可会画秋千架?
看着那飘荡在半空中的身影,耳边是笛声悠长,她再也记不起自己的患得患失,从此一心向壁。
这样的自己,怎么会下什么诅咒?
唐春生把僵立的姜入微拽到身后,眉目冷却下去:“你当时不过无意闯到洞窟里,也只是瞧了那么一眼,不要说得好像完全看透了一样。”
“老身本来是不明白的。”白发老太看着她。她们也算见过几次面了,可这却是第一次让她觉得唐春生和画壁上的那个人,真的可能是同一个人。只是那个人更冷,冷到她看了第一眼,便不敢再看第二眼。并不是寒冷的那个意思,而是视若无睹的冷漠与空洞。
“但是老身活得太久了,时间太多了,整日无事就不免想东想西的,”白发老太把那干瘪的眼皮撑起一些,“至于信与不信,在你们。”
唐春生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拉姜入微:“我们走,不要听她胡说八道。”
姜入微却没有动。
当初纵使寂寞更多,她也甘之如饴。
然而,最后那人却让她离开。
白发老太静静地看着她。
唐春生又使劲拽了拽,这才把姜入微从那个冰冷的屋子里弄出去。
外面依然阳光灿烂,仿佛可以消弥一切鬼怪妖言。
姜入微沐浴在这样的阳光里,脸色才好了起来。她随着唐春生走了几步,突然紧紧地拉住唐春生,停下步子。
唐春生回头:“怎么了?”
姜入微舔了舔嘴唇:“你在害怕?”
唐春生茫然:“我怕什么?”
“你怕那真的是诅咒而不是发愿?”姜入微稍稍扬起些嗓音,“不然你为什么急着否认她。”
唐春生看着她,转过身来,双手抓握住她的,问道:“你不喜欢我吗?”
姜入微怔怔地答道:“为什么这么问?”
“你是喜欢我的,既然如此,那怎么可能会是诅咒。”唐春生立即就笑了,“我只是觉得她老糊涂了,想太多了。不必听她的。”
姜入微觉得唐春生说的有道理,有些得以心安,但她多走出两步,却在阳光下,逐渐在心底泛起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