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重锦道:“嬷嬷泡的茶都是好的,阿锦都喜欢喝。”
安嬷嬷便笑得越发开怀,手指灵巧地给小娃娃的长发系好,锦缎般的乌丝乖顺地落在肩上,只是额前那一缕卷毛无法可想,只得由着它继续任性地作怪,瞧着略有些顽皮。
小娃娃扯了扯那缕卷毛,调皮地笑了笑,道:“嬷嬷是不是在想,这发丝就跟阿锦一样,甚是不好打理。”
安嬷嬷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这话不是可老奴说的,小主子若想怪罪,是发作不到老奴身上的。”
叶重锦抿唇,故作无辜道:“阿锦哪里敢发作嬷嬷,嬷嬷不疼阿锦了可怎么办。”
明知道这小主子最是会哄人,糖衣炮弹亦是信手拈来,安嬷嬷仍是如同吃了蜜糖般受用,脸笑成了一朵花,摆手道:“老奴万万不敢。”
房里的大丫头夏荷最是机灵,闻言便附和道:“就是就是,谁舍得不疼我们小主子,嬷嬷昨儿夜里说梦话,口口声声都是在劝小主子喝药,可见是日夜惦念呢。”
她有意强调喝药二字,屋里的丫头们都跟着笑起来,安嬷嬷也噗嗤一声笑出来,只有叶重锦皱起小脸,轻哼了一声。
几人正笑闹着,忽然刘管事脚步匆忙的走进院子里,屋内女眷多,他便站在窗外朝叶重锦行了半礼,低垂着眉眼,道:“安嬷嬷,老爷有命,请小少爷去前厅见客。”
安嬷嬷皱起眉头,回道:“刘管事,咱们家小主子因需要静养,素来是不见客的,往日罗尚书来府上做客,说是想见小主子一面,大人都是一口回绝的,今日到底是哪位要紧的贵客,这样大的阵仗。”
刘管事面露为难,道:“确是顶顶要紧的贵客,尚书大人不及万一,嬷嬷莫要多问,替小少爷更衣便是。”
言罢朝叶重锦一躬身,转身回去复命了。
趴在窗沿上的小孩眨了眨眼睛,有些费解,在相府能称得上“贵客”的实在是稀罕,而且瞧刘管事遮掩的模样,似乎很是神秘,说不定是前世认识的人。
叶重锦来了兴致,咧唇道:“嬷嬷,我们这便过去吧。”
安嬷嬷应了一声,替他换上鞋袜,转进里屋去拿外衫,回过头那孩子已经跑出了院门,夏荷几个丫头跟在他身后,嘴里唤着:“小主子仔细脚下,别摔着。”
叶重锦道:“再不快些,嬷嬷要给我穿那热死人的袄子了。”
安嬷嬷瞧了瞧手里的衣服,顿时哭笑不得,不过是加了一层兔绒,哪里就成了袄子,这小祖宗病才好,便又忘了先前生病时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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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琴音悠扬,和着淡淡茶香,夏末的暖风轻拂,本是宜人惬意的清晨,叶岩柏却生生出了一身的冷汗。
上座的少年穿着一身玄色华服,稚嫩的面庞已然生出几分冷峻的味道,淡道:“早前听闻太傅告病,孤心甚忧,不成想,太傅病重在家,竟是在听曲品茶。”
“茶是好茶,”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精致的瓷器碰到黄花梨木发出一声轻响,道:“不过,这欺君之罪该当如何。”
叶岩柏实在是冤枉,大邱一月仅有两次休沐,官员们为了得些空余,隔一两月会告假几日,叶丞相为人端正,不曾有一日惰怠,此次恰逢爱子发病,才过了几天悠闲的日子,谁知道就被抓了个正着。
换句话说,人人都会犯的错,但只有他叶岩柏倒霉,被太子给盯上。
这件事可大可小,全看这位殿下是何用心。
叶岩柏正在思虑该如何应答,忽然从门外传来不小的喧哗声,叶家百年书香门第,家丁仆从无一不是规矩知礼,让人寻不到半点错处,只是有一处例外,那便是他小儿子的福宁院。
那孩子打小吃了许多苦头,叶丞相和夫人舍不得管教,便任由他随着性子来,连带着院子里的下人也跟着不拘一格。
“……小祖宗哎,这外衫可不能脱,夫人交代过,宁可热着也不可冻着。”这是安嬷嬷的声音。
接着便是软糯的孩童嗓音,委屈地说:“可是阿锦很热,已经出汗了!”
眼看前厅已到,安嬷嬷连忙作出嘘的动作,叮嘱道:“此处可不能喧哗,小主子且忍忍,等见过客人,回屋里便脱下。”
叶重锦撇了撇嘴,哼了一声,迈着小短腿往屋里去。
他进屋时,叶岩柏正跪在地上请罪。
香楠白玉屏风后,琴师忐忑地奏着乐曲,窗外的暖风挟着一缕幽香飘进室内,叶重锦看到跪在地上的父亲时愣了愣,微微抬首,毫无预兆地望入一汪深潭。
上座的男孩不过八九岁的模样,穿着一袭玄黑华服,一支紫金玉簪固着发髻,眉目冷然而威严,正以睥睨的姿态垂眸望着他。
利刃般的视线淡淡扫过面庞,叶重锦感到面颊生疼,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不应该的,他们曾经朝夕相伴十余年,是最亲密无间的关系,这个男人甚至说过,他爱他胜过自己的性命,可叶重锦就是惧怕他。
顾琛其人,在很多时候像野兽多过像一个人。
第12章 躲不起
啪的一声响,室内袅袅的琴声戛然而止——竟是琴弦断了。
琴师回过神来,慌忙伏身在地,唯唯诺诺地请罪,叶重锦找回神智,迈着小短腿缩到自己父亲怀里,软声唤了一句:“爹爹。”
奶娃娃穿着一身月白如意云纹缎裳,白皙透着粉的脸蛋上染着薄汗,黑葡似的眼眸里闪过惊慌,还有一些不知所措,任谁见了都要生出几分怜爱,更遑论爱子如命的叶丞相。
叶岩柏真是心疼得厉害,把宝贝儿子圈在怀抱里,安抚道:“乖宝不怕,有父亲在。”
言罢他朝上座的男孩略一垂首,道:“殿下,犬子自幼体弱,一直养在后院不曾得见贵人,一时受惊失了礼数,还望殿下恕罪。”
顾琛扫了眼那吓得不轻的孩子,见他玉雪无暇的脸蛋似抹了层脂粉,像尊精雕细琢的瓷娃娃,浓密的眼睫轻扇,微微撅着樱唇说不出的讨人喜欢,叶岩柏这般宠爱他,并非没有道理。
他淡道:“无碍。”
不待叶岩柏松了口气,顾琛却话锋一转,道:“早听闻二公子养在深闺,难得一见,到近前来,让孤仔细瞧瞧。”
察觉到怀中的奶娃娃身躯轻颤了一下,叶丞相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为难道:“殿下,犬子素来怕生……”
“怎么,叶大人的公子就这样金贵,让孤瞧上几眼都舍不得。”
叶岩柏连声说不敢,便凑到叶重锦耳边哄道:“阿锦,这位是太子殿下,是好人,不会为难阿锦的,阿锦过去陪他说几句话可好。”
叶重锦活了两辈子,头一次听人用“好人”二字形容顾琛,心情甚是复杂。但眼下的情况容不得他说不,只得硬着头皮,挪动小短腿往前去,离得近些,那人身上浅淡的龙涎香萦绕在鼻,让他的脑袋越发混沌起来。
八岁的顾琛是什么样的,他哪里记得起来。
他初入宫时很苦,后来进了东宫过得也并不好。顾琛起初对他有几分兴趣,确切来说,像是稚童得到了漂亮的玩具,初始觉得有几分新奇,时间久了便也不稀罕了。
宋离虽然生的极标致,但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耐看的人。
他在东宫默默无闻了许久,直到那年,大皇子派来刺客,那夜他恰好当值,替那人挡了一剑,深蓝色的内侍服染上一片腥红,他唇角流着鲜血,求顾琛给自己收尸,自此入了那人的眼,再也没走出去过。
宋离其实怕死得很,但他别无选择,若是顾琛受伤,不论伤势深浅,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全都没有活路,这是总管大人日日念叨的话,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做出反应。
就算是死,也要留个全尸才好,他是这样想的。
后来宫人们私下议论,都说他运气好,挨了一剑,却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宋离却想,若那剑没有刺偏,若那时他死了呢,世上又有谁会记得宋离这个人。
荣华富贵也好,位极人臣也罢,不若听曲品茗,看月赏梅来的闲适自在,他这一世是要长命百岁的,顾琛,他惹不起。
但是总有些人,既惹不起,也躲不起。
三岁的奶娃娃不安地立在那里,黑密的眼睫微微抬起,眸中闪烁流光,很快又垂下小脑袋,用糯糯的奶音道:“太子殿下。”
顾琛蹙起眉,这孩子瞧着和一般的孩童并无两样,只是……
叶重锦正在思虑八岁的顾琛有何喜恶,要不要耍些手段让他厌恶自己,却忽然被钳住了手腕,那人只稍稍用力,自己便被他抱在腿上,这人年纪虽小,手臂却出奇有力。
这番动作端的是行云流水,莫说叶重锦吓懵了,就连跪在地上请罪的叶丞相也瞪直了眼,太子也不过是半大的孩子,若是摔到他家乖宝可怎么是好!
却听那人问:“几岁了。”
叶重锦吞了吞口水,佯作天真地道:“三岁了。”
顾琛顿了顿,他虽然知道这孩子该是三岁,但单看个头,再掂一掂分量,总觉得他应该更小一些才是。他道:“相府养不起你吗,怎么只有这几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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