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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魂生 (川絮长灯)


  “迟早的事儿,你这一魄早不是能保得住的东西。”净然转身将烧热的泉水从炉上取下,微微冲开泡在茶碗里的墨色普洱,“傀儡终究是傀儡,到头来还是要在你这身子上托生,若是他盘算着趁火打劫,你那时既要操纵元神与天兵对抗,又要分出精力摆脱干扰,捉襟见肘,你确定靠得住?”
  “等等,”楚翛疑惑道,“元神?什么元神?”
  “请阴兵是说来好笑,剩下的也就这么一个招儿,倒是不知道你嫌不嫌弃。”
  楚翛心累,扶额道:“大师,废话能少几句么?”
  “下山这许多年,脾气倒磨得更大更急躁了些,秋四爷真是好性子...”手腕转动,棕褐色茶水淅淅沥沥坠入茶杯,“这世上有元神可供你我邀请的,一为山神山魂,一为天地万物,一为上古神驹。山神为背隔岸观火,万物入化自生自然,阁主,”净然慈眉善目笑起来,“锋利刀剑始终握在手中,却是有眼不识泰山,视若无睹啊。”
  这一番耳提面命却是未曾引得那顽劣学子半句埋怨,净然倒茶的动作微顿,正疑惑着,抬眼一瞧,对面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再一抬头,那半边窗子正肆意大敞,满目纱帘随风自在晃动。
  净然哑然失笑,摇摇头,自顾自喝了杯微烫茶水,自言自语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古人诚不欺我...这两只马猴,上房揭瓦...”
  马猴一只正飞身窜到了马厩,不由分说便将低眉顺眼喝水的雪千里拽了起来,神驹本尊一个猝不及防,喷了自家急色主人一裤腿清水,狼狈不已地呛了几口,泪眼婆娑地看过去,只见一双如饥似渴般的眼睛,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对着这张平日里冷眼相待的俊脸又是一连串口水喷出去。
  “秃驴!你当真这白痴东西能请元神的么?”
  近来春初,天渊寺众位僧人都被净然指派到后山上去做活,整个寺庙之中可说是空无一人,这崽子也是来前先打好了一连串算盘,这才敢不戴面具这般肆无忌惮。
  净然伫立窗前,手里握一串佛珠缓缓拂过,看着那青年与不明所以神驹两两大眼瞪小眼,微微笑起来,手指间用力,捏碎了三颗佛珠。
  刹那间金光漫天,广袤天地间一人一马略略抬眼看去,冷风乍起复又平息,卷起天角万顷风沙遍眼,心口却前所未有地清明玲珑。
  “定风过后再起波澜,万千风云碎屏化生一地。我佛慈悲,弟子此举有违清规戒律,恐怕会再掀起世间争端不断...”老僧手中一串佛珠支离破碎掉下来,映衬得他额间光芒闪烁,宛如那细碎佛珠中金光万丈尽数融进了他区区一体间,无边剧烈疼痛之中,一缕血迹自唇角蜿蜒而下,咬牙压住□□,金刚经自身前缓缓升腾至眼前,伴随着数声清脆爆裂声,经书已四分五裂,空中满是金灿灿碎屑一片。
  惊雷一声,震耳欲聋。
  这声响过于惊天动地,楚翛惊诧望去,只见金光包裹那老僧全身周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的小黄鸟正是番茄蛋,自它那瘦小身躯中,猛然爆发出一连串高亢惊人的鸣叫,而后甚至蜕变成排山倒海一般的怒吼声,金光覆盖身上,却像是有了真实敏感的力道一样直烧灼在它筋骨血肉之间,尾音只剩下纯粹痛呼,已全然失了声调。
  “你——”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好说歹说这个小圣鸟也是不离不弃陪伴自己数年之久,楚翛只觉一声高喊正要从嗓子眼儿中蹦出,刹那间却是被生生噎在口中,拌着舌头晃了晃,只好再度吞下,无可奈何地偏了偏头。
  除却通风报信,圣鸟之用,楚翛是一无所知的。
  以杀止杀,时至如今,下下之策,也成了上上计。
  “它是生来神体,注定为此时此刻舍身忘死的,阁主大可不必太过悲伤凄怆...死乃是生之终结,又有何可悲可哀?”将集满圣鸟燃烧金粉的小瓶搁在一边放好,净然脸上微笑丝毫未收,“这事有解,阁主也该信了贫僧。楚筌与雅尔夫何时有所异动,你我便顺杆上将他两人制住便是。先放下这半边心思,说说第二件事吧。”
  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那只金瓶,却像是猛然间被什么烫到一般,压制住狂啸惊起的冲动,却仍是收敛了眉眼抽回了手指,转而摸上了搁在身前的小茶杯。
  良久,楚翛不停转动手中茶杯的动作一顿,斟酌下词句,方才开口道:“你我先立个君子协定,这事无论如何不可与子瞻透露。”
  净然一怔,哭笑不得:“你我二人之言,贫僧从未与任何一人提及过。若是往后有些琐事泄了出去,与其到天渊寺向贫僧问罪,阁主倒不如反省反省自己是否有说梦话的坏习惯。”
  “随你随你,”楚翛摆摆手正色道,“前不久请回来的清安王爷,你可知此人底细?”
  净然略一思索:“秋维?倒是个新鲜人物,贫僧对此人了解也只是从他入京后开始,并未有所深究...甚至于这人会被陛下轻而易举找回来并坐上王爷之位,贫僧都意外的很。”
  “怎么说?”
  “按说当年婉拒先帝许给的封地,自行游荡江湖数十年,这人该是抱着副与陛下全然一样的心情。可看眼下这么个形式,倒像是有过长时间的丰富准备...”净然皱眉道,“难不成是他有想法,兴风作浪?”
  楚翛撇撇嘴:“全亏了这老弟,江南顺利收复,却也和南疆巫蛊寨彻底闹翻,人家一纸飞来,随心所欲扣个名号,动动手指头就让南大营把南疆端平了。子瞻眼下该是已到了京城,就看他如何和那人对峙。若说这全局皆是此人一手操控的,那未免也过于高瞻远瞩未雨绸缪,细想想真不是什么好事。”
  “陛下也不是个纠缠于名利权贵之人,如若王爷最终目的放在皇位上头,这事还是有几分可商量余地。莫非已在忧心此人是否可担当山河大业做一世代明君?”净然笑笑,“阁主好念想,只怕是有些杞人忧天。”
  楚翛咬着唇默然无语片刻,抬头道:“此事得帮我查查,我怀疑□□年前那事儿没那么简单,搞不好有人在后头耍暗箱,倚着咱们不知情罢了。”
  “□□年前...你是说?”
  这得道高僧脸上很少出现类似瞠目结舌的表情,楚翛一点头默认了:“那瘟疫发的蹊跷,而且好巧不巧也在昆仑山爆发过。联想到秋维此人与南疆巫蛊有着千丝万缕联系,剪不断理还乱,顺手牵羊,南疆那鬼地方也只有各式蛊毒好用,我很难不想多。”
  “这...自家亲兄弟...”
  净然话说到一半自己停住,只见楚翛苦笑道:“秋家人,什么事是做不出的?”
  “那倒也是,”净然摩挲两下下巴,突然起了调笑楚翛的心思,“得得得,秋家人都是些冷血暴力怪物,就您家那位姑且算得上是讨人喜欢...”
  楚翛无可奈何一眼瞧过来:“这不说正经事呢么,打趣他做什么?”
  “出人家不打诳语,说的自然都是些真心话,阁主又是害哪门子羞?”净然实打实骚了他一把,心满意足笑笑,转而捏着侧脸层叠肥肉思考片刻,正色道,“这事我替你查,你得先去花都把这身子调理调理,让那神医用温补和煦些的方子,这元神到时候全指着你一人统领,没人替得了你。”
  “我心里有数,不打紧,”楚翛道,“西洋兵即将死灰复燃之事我从未透露与子瞻,这事我说不得。还有这什么请元神斗天兵一事,万万不能对这小子泄露半点消息,那些妖魔鬼怪能在他面前遮多久算多久,封建迷信少说。”
  他这话说的自打自脸,净然不由呵呵笑道:“阁主大人不正是这些歪魔邪道头头儿么?这能遮得住多久?”
  “他对于崔嵬阁了解少得可怜,我毒骨是何由来他都一无所知,更别提崔嵬楚氏那些说出来怪丢人现眼的过往。若是我能藏的住,这辈子都不会将这事和盘托出。”
  净然:“为何?”
  “这世间肮脏龌龊之处,能少见一点便是一点,心地能干净澄明几分都是无上至幸。”楚翛低头,“我已在刀山火海中趟过,何必再将这旧朝罪恶撕扯出来给他看?”
  这话说的真情不过,净然愣然片刻,最终决定不对阁主这番见解评头论足:“亏了你多说一句,贫僧原先还打算询问下陛下的意见,生死状多少也跟家室有点儿关系吧?”
  楚翛方才被打断过一回的转茶杯动作再是一顿,眼神幽深地抬头看了看一盏搁在桌角的油灯。
  请元神耗得是他心血精神,稍有不甚便有灰飞烟灭的风险。等到楚筌领着西洋军带着天兵杀到沿海一线来,整个天兵阵营都要依靠他一人之力得以为继,两厢对抗之际,彼此间损耗与吸引化为己物皆是同时进行,换言之,你死我活,鱼死网破,恰如其分。
  赌局开场便将双方人命尽数压在注上,背后乃是一整个朝代的兴亡盛衰。
  神死,转世轮回仍为神,他却是拿着肉体凡胎在和天界不死神灵作对。
  代价沉重,但事到如今,已是不可不赌。
  这赌注之一是那人的江山,再往大往后说,还有他不得舍之弃之的昆仑山众多民众,于情于理,他不敢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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