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著文的举子,究竟是怎样的人?又有着怎样的阅历?元君舒的心里不禁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她将那篇策论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垂眸想了想,还觉意犹未尽,忍不住又从头读起。
这一遍,元君舒的关注点则更全面。她猛然发现,这名举子的字,之前乍一瞅之下并不觉得如何特别,但是当她细细去探究的时候,惊觉其字的间架结构之中存着某种……特别的东西。
那是什么?元君舒盯着一个个的墨色的字,仿佛不认识它们似的探究。
横,竖,撇,捺,折……
元君舒的脑中突地灵光闪现,她捕捉到了那种特别的东西了!
那是一种阅尽千帆而渐然透悟的认知。非历尽繁华沧桑,经过身世动荡者,绝难于字里行间逸散出这样的滋味来。
而这样的滋味,若非曾同样经历过动荡沧桑者,或许只会单纯地认为这字“好”;至于好在哪里,恐怕是说不清楚的。
凝着墨池答卷上的字,元君舒呆呆地出神。
她想到了己身,想到了曾经肃王府中的件件往事,想到了曾经故去的人以及他们的故去带给自己的疼痛与透悟,还有那些都已经化作云烟的恩怨情仇……
元君舒陡然生出一股子想要结识这个答卷人的冲动,她极想问问这个人:是不是也经历过太过的恩怨情仇,才会于世事生出这般的况味体会?
就在此时,元幼祺却不耐地唤醒了她的回忆。
“君舒?”元幼祺目不转睛地瞧着她,眼底带着些迫切的期待。
“陛下!”元君舒悚然回神,下意识地垂下头去。
她仍是受不了对元幼祺直接对视。元君舒今日格外认同礼法规矩中不许直视主君的要求,那般俊美的一张脸,直视了只会让人脸红得发窘,怎么还会有心思回禀正经事儿?
元幼祺可不知道元君舒的种种内心戏。元君舒盯着墨池的卷子看了多久,她就随着紧张了多久。
紧张了半晌,这孩子竟然出起神来,元幼祺着实耐不住了。再这么熬下去,她的小心脏就要“扑通”“扑通”地跳飞出来了。
“觉得这份如何?”元幼祺问道。
心里再紧张,她表面上可没透出什么来。身为皇帝,若是连这点子能耐都没有,还怎么统御八方?
元君舒正了正神情,肃然道:“恕臣直言,臣少时曾得一位先生指点读书习文,她的文章见识,臣也见识过。臣曾经以为,她的见识、她对于时事的论述,这世间绝没有人可以超越……便在看到这份答卷之前,臣仍是做如此想……”
所以,你的意思是?元幼祺挑眉的动作格外的明显,心里着实有些按捺不住了。
元君舒深吸一口气,恭道:“臣以为,若是此人不能登得榜首,真真就对不起这篇策论了!”
元幼祺的双眸,随着她吐出的这句话,而微微睁圆,此时特别想在她的后脑勺上拍上那么一下,夸一夸她:“好侄女!好见识!朕也是这么想的!”
至此,元幼祺心里的那份忐忑难安算是彻底地放下来了。
她倒不是为着墨池可能做不成状元而不安,让她不安的,是她对自己的判断的怀疑。
于私,墨池是她的心爱之人,墨池的一切,在她的眼中,都是好的,完美的;墨池的文章,当然也不例外。
但于公,她是大魏的天子,她的任何一个决断,都可能影响大魏万万千千臣民的前途和福祉,她不敢擅断。
对于墨池的恋慕,让元幼祺意识到,她可能因为墨池而失去了理智的判断。万一,因为她失了理智的判断,而将不该推上某个位置上的人推上去了,那不仅是对大魏不负责任,更对不起自顾蘅到墨池对她的教导和期盼。
元幼祺不想做一个因公废私、被情.爱蒙蔽了双眼的帝王,哪怕,她爱墨池爱得刻骨铭心。
现在,她终于在元君舒处得到了和自己之前的一般无二的判断,墨池的文章是好文章,墨池的见识是好见识,这样的人物,不被举为状元,真就谁都对不起了!
元幼祺焉能不欣喜万分?
“君舒所言,深得朕意!”元幼祺说得格外发自内心。
元君舒同时感觉到了皇帝言语中的欢欣。怎么就突然心情大好起来了?元君舒暗自奇怪地想。
皇帝是因为想法得到了自己的响应而心情大好吗?
他是天下至尊,每日响应他各式各样想法的人,从朝臣到内官,多了去了,还多自己这一个?
那便是因着别的了?元君舒细细想了想,仍是不得其解。
“君舒方才所说的,曾经教你读书的那位先生,此刻在何处?这样的才学,若是湮没无闻,便可惜了。”元幼祺殷殷问道。
元君舒情知皇帝爱才,又善识才任用,但是那个人……
元君舒的目光黯淡下去,只得回道:“陛下,那人已经……已经不在人世了……”
元幼祺微愕,叹息道:“可惜了!”
可不是可惜了吗?那人可惜的,又何止是才学啊!
元君舒也唯有一声叹息。
元幼祺猜测那人与元君舒的情分不浅,也不知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又和元君舒经历过怎样的故事。
她觉出元君舒的伤心,心中不忍,遂转开话题道:“君舒觉得这名举子堪为状元,朕亦以为然,那么——”
元幼祺说着,将墨池的试卷推至书案的最上方。接着,指了指关锦与周乐诗的并排放在一处的卷子:“她们两位呢?谁为榜眼,谁为探花?”
元君舒看了看被推到最上面的卷子,又看了看另外两份,抿了抿唇,道:“臣以为,陛下若要束约群臣、清明吏治,此人最为适合。”
元君舒说话的同时点了点关锦的卷子。
“陛下若要革除弊政、开大魏之新风,此人则更适合。”她同时点了点周乐诗的卷子。
元幼祺会意一笑,悠然道:“朕都要。”
说罢,就将周乐诗的卷子排在了墨池以下的左方,而将关锦的那份排在了右方。
元君舒见状,凛然。
大魏以左为尊,皇帝这般排列,就意味着周乐诗将为女科榜眼,而关锦则为女科探花。
皇帝说清明吏治和革除弊政他都要,显然,接下来他的着眼点首要在于开辟新政上。元君舒猛然想到了此次殿试的题目“资政”,她隐隐明白了什么。
“既这么着,朕就把这份奏折打回去,让老头子们重新奏来。什么时候结果奏得朕满意了,什么时候再放榜!”元幼祺满意地笑道。
元君舒听皇帝把八名读卷大臣称作“老头子”,不禁莞尔。八名读卷大臣中年纪最大的不过五十出头,年纪轻的不足四旬,就成了皇帝口中的老头子了。
她更知道,皇帝其实是在鄙夷他们刻意讨好,又不敢举立新政的迂腐心思,与老腐朽一般无二。
这般想着,元君舒实在觉得,皇帝偶尔的孩气,也很是可爱。
“之前,君舒不让朕撤去这封签,朕答应了,”元幼祺又道,“现在咱们评点完毕,结论已经出来了,就不必再避嫌了。”
元幼祺说着,也不罗嗦,手指翻飞,三张紧覆在卷纸上的封签已经被她揭去,露出了下面三个人的姓名籍贯。
她扫了一遍三个名字,最后看向元君舒,笑眯眯道:“可惜了,你的关姑娘被排在了最后。”
元君舒其实早就认出了周乐诗的字,而关锦的卷子,她在看过内容之后便猜测到了属于谁,毕竟立意和格局摆在那儿;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个“冉蘅”的卷子。
在元幼祺于书案上排开名次,封签尚未揭去的时候,元君舒心里就已经清楚最终的结果为何了。但是元幼祺此刻说出“关姑娘”的话头儿,还变成了她元君舒的“关姑娘”,元君舒没法不立时红了脸。
不过,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到底是为谁红的脸。
把自己的好侄女逗得红了脸,元幼祺大觉有趣。
她有分寸,逗红了脸就够了,若是逗黑了脸,那可就容易伤了君臣、叔侄的情分了。
元幼祺于是适时又道:“这事定了,时间还早,君舒陪朕去寿康宫给太后问安吧!”
她意在让元君舒多往寿康宫走动,在韦太后那里多刷存在感,这样于元君舒将来顺畅地登上大位极有好处。
却不料,元君舒道:“臣方才路过寿康宫,原想去问个安,再来见陛下。但太后身边的姑姑说,她老人家正歇觉呢。不知这会儿醒了没有。”
歇觉?母后什么时候歇觉改时辰了?
元幼祺心觉古怪,便命唐喜立刻去询问。
唐喜很快折了回来。
他偷瞄了瞄坐在书案旁的元君舒,面有难色。
“说罢!怎么回事?”元幼祺问道,显是没把元君舒当外人。
唐喜只好回道:“太后身边的亲近姑姑言道,太后微服去了云虚观进香还愿。还说,若是陛下来问安,便这般回复。”
元幼祺听到“云虚观还愿”,就已经坐不住了。
她“蹭”的站起身来,一股脑地大声吩咐:“快!朕也要微服出宫!去云虚观……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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