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是好戏,痴夫怨妻离愁别苦。
庚良班的两位名角儿,在台上眉来眼去,特别是那演花旦的角,一回眸一扭腰,将台下人的魂儿都勾走了。
☆、第十章
中场结束的时候,风筵去了趟茅厕,园子里太过喧闹,出来顿觉耳根清净。
扑面的冷风吹过,拂过道旁枯黄的竹叶,显得有几分萧索。风筵不由自主,顺着茅房后的小道,慢慢走出戏院后门。
街的拐角处,一个小面摊,风筵坐下来,叫碗肘子面。人再怎么沮丧,也要先填饱肚子,戏没那么快结束,吃碗面儿再回去!
戏园的喧闹远远飘来,老板边下面边搭讪,听说风筵就是来看戏的,倒让老板受宠若惊了,还是首次碰到看戏看一半,跑出来吃他肘子面的客人。
老板饶有兴趣问着新戏,风筵心思飘得很远,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心头却笼着一股无力感。
今晚,不该来!
苏冷清心里有道旧伤,又被意外出现的他,用锥子划过一道。
若是鲜血淋漓还好,只怕那道老伤,已经干枯得连血都流不出。
明明弱冠之年,那心却似老树枯藤,明明风华正茂,那眼却是冷漠绝望。
一潭死水,砸个大石头下去,也激不起一点点水花。
面对这样的苏冷清,风筵有力气没地方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沦落,在旧时的伤痛里慢慢消磨,最终被那股恨意毁掉自己。
“老板,来一碗面汤!”
街上走来一年轻人,外貌尚不得见,但沁凉如玉的声音,吸引风筵的目光。
“你去别处买吧,我这没面汤卖!”不知何故,老板见他如瘟神,不客气地赶他走。
“没面汤?”年轻人瞟着敞开的锅,望着沸腾的汤水,疑惑道:“那锅里的叫什么?”
“你赶紧走吧,街上没人敢做你生意。”老板用毛巾搽脸,带着几分央求道:“我挣你这两铜板,回头被人掀摊子,我还指望这摊子养活一家老小呢!”
年轻人哦了一声,收起两个铜板,淡淡道:“又是这位枫爷,看老板如此惊怕,料想他在城中地位,绝非仅仅是个戏子!”
“枫爷可是庚良班的头牌,就算知府请他去唱戏,也要看他有空没空呢!”老板瞥了嘴角,不屑一顾道:“你们这些外乡人,不打听清楚就得罪人,枫爷也是你能开罪得起?!”
年轻人不再说话,背起脚边画篓,驻足望着长街,似是无处可去。孤单的身影,映着摊头油灯,更显得茕茕孑立。
又是一名落魄书生,看篓中那些卷轴,就知他是卖字画为生。
风筵不觉留心,就听老板好奇问他:“除非是在戏台上,普通人见不着枫爷,你究竟咋得罪人家了?”
“得罪?有吗?”年轻人语气淡然,说完转身欲走。没上心的事,自然也无怨气。
“卖字的……”风筵站了起来,叫住那年轻人,笑道:“我想挑一副字!”
这么个文弱书生,又得罪厉害人物,连碗面汤都喝不上,这天寒地冻的时节,书生要怎么活呢?
听说有人要买字,年轻人转过身子,看了一眼对方,便想卸下背篓,却因饿得太久,双手没什么力。
风筵走到他身边,帮他卸下背篓,将字画都取出,一边打开观看,一边询问价格。
年轻人话很少,既不跟他兜售,也不自夸字画,只是一问一答,兀自报出价格。
与市价差不多,不算笔墨宣纸,十个铜板一个字;画也是按大小来,大的一吊铜钱,小的半吊铜钱。
城里不乏这种落考的书生,为凑足盘缠和生活所需,被迫在街头摆摊卖字画。
“这些字画我都不想要……”
“无妨!”年轻人也不介意,只是收拾书篓,想继续赶路而已。
“我虽是一个粗人,但也能看出来,你写得一手好字!”
“谬赞!”年轻人很是谦虚,想背起篓子,却被风筵拦拉住。
年轻人投来狐疑目光,就听风筵真诚道:“你写的东西,上善若水什么的,我实在看不懂……”
年轻人扬起眉毛,望着眼前男子,静静等他说完。
“我想请您随我回客栈,替我写一副花好圆月的扇面!”风筵一边说话,一边提起书篓,背在自己背上,宽厚笑道:“客栈有点远,我去叫辆马车,稍后!”
跟苏冷清这些年,风筵对落魄书生的脾气,倒是有七八分的了解。当面施舍银两,碰上性子冷傲的人,会觉得你在侮辱他,拿他当乞丐一般对待。
先与之交往,再以礼相待,跟他熟络之后,再行资助之举。
风筵带人去了客栈,顺理成章开间下房,让人送些酒菜过去。风筵让店小二带话,说天晚人也乏了,不如今天暂且作罢,待明日养足精神再书。
风筵回到戏园之时,正好碰上最后一幕,生和旦互搭手臂,夫妻重聚花好圆月。
想着快要散场,风筵也不挤过去,就靠在廊柱上,看着台上的旦角。
那旦凤冠霞披,杨柳腰小碎步,云袖那么一甩,兰花指再一翘,且不说嗓音出类拔萃,就凭这幅身段儿,就是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
若非面摊所见,风筵还真难把台上,这位弱柳扶风的角儿,跟欺行霸市的凤爷想到一处去。
再好的戏,也有散场的时候,铜锣儿一敲起,戏院又喧闹起来,人群挤挤搡搡退场。风筵爬上凳子,冲着苏冷清他们叫喊,招手让他们看见。
“上哪去了?”坐上马车的时候,阿辰抱着空食盒,埋怨道:“还说来看戏,结果自己跑没影了!”
风筵只是一笑,说自己肚子饿,跑出去吃碗面。
阿辰打趣道:“吃了什么仙面,足足半个时辰?”
“我从后面出去,走得有点远,才找到一个面摊……”
苏冷清玩了一天,又喝了一些酒,此刻浑身倦乏,靠着车厢晕晕睡去。风筵一边低声说话,边解开自己的披风,盖在苏冷清的身上,生怕他睡着了受凉。
风筵的动作很轻柔,好似春蚕吐丝一般,看着苏冷清的眼神,此刻含着无限爱怜。
也许,只有在苏冷清睡着的时候,才会接受他的关心呵护。
一旁,阿辰摇了摇头,转脸望着别处。
苏冷清醒来,已是第二日晌午。
昨天的甜酒好饮,他边看戏边饮酒,结果饮过了头,只记得自己上了马车,怎么回客栈的却记不得了。
阿辰多半不会管他,肯定又是风筵背他,失态,太失态了!
苏冷清正在气恼,就见风筵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打扇子,见他醒便咦了一声,一如寻常那般问候:“醒啦?不多睡会?”
太阳都上三竿了,还要怎么个睡法,真当他是头猪啊?!
苏冷清心里没好气,自然也没好脸色,气闷闷的下床来,走到漱洗的盆架边,闷声不响收拾自己,就听到风筵说道:“冷清,你等会吃完饭,将扇子送去丁三房,我昨个请来一位先生替我写扇面。”
写扇面?苏冷清倒是愣了,直起身子望着风筵,脸上还带着水珠子,湿漉漉的沾在睫毛上,懵懵然的神情煞是可爱。
心头涌起欲望,风筵强行压下,心虚避开目光,捏拳干咳一声,掩饰道:“我见他字写得好……”
“字写得好?”苏冷清扬起眉头,重复风筵的话,玩味地道:“怎么个好法?是直追二王?还是堪比苏黄米蔡?”
苏黄米蔡是什么?风筵楞了一下,尴尬道:“我只是看他写得好看,跟你的字差不多……”
苏冷清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又弯下腰用手捧着水,慢条斯理的洗着脸。
风筵犹豫片刻,斟酌着道:“他也是个读书人,兴许你们能切磋一下!”
苏冷清直起腰杆,面无表情取下毛巾,淡淡道:“切磋?”
风筵挠头笑道:“你说过的,以文会友!”
“大少爷有心了,还记得上次的笑话!”苏冷清拿着毛巾,漫不经心的擦脸,扔进水盆里时,才似笑非笑道:“大少爷记性不差,那我今日再教一句……”
“什么?”风筵一脸迷惑。
苏冷清抬起眼皮,眼底藏着讥讽,一字一顿道“文人相轻!”
苏冷清很了解风筵,这些年他没少资助过人,特别是那种肤色白皙、诗书满腹的文弱书生。
人,都爱捡软柿子捏,他风筵也毫不例外。
一身素服,满面愁苦,潦倒落魄,这就是风筵最爱的一碟菜。
苏冷清心里很清楚,这些人都是他的影子。风筵资助这些人,不过是想从他们身上得到,在他身上永远得不到的东西——感恩戴德!
推开丁三号房门时,并没意料中的温暖,而是一股料峭寒风,苏冷清猝不及防,被呛得连声咳嗽。
靠北面的窗格,全部被打开。十二扇窗格,无一扇关闭。
风不停往里灌,吹得墙纸瑟响,连盆架都在晃动。
这不开门还好,一开门更通透,风就象找到出口,全往苏冷清那儿窜,单薄点的就被风吹飞了!
屋中站着一人,负手背对门口,对苏冷清的到来,似乎没回头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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