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迟迟不回话,下属见他捏着自己袖子,表情一片空白。
荀未终于满意了似的,转过头来,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好一会儿,才在城楼上找到他的皇帝陛下。
殷长焕见他眼睛一亮,遥遥展露一笑,只一眨眼间就来到了面前。
“连阙。”荀未笑着唤了一声,见他没有反应,恍然大悟似的,对他跪下去行了一个礼,“臣救驾来迟,陛下恕罪?”
说着,他似乎又觉得这个叫法十分新奇好玩,嘴角笑意忍也忍不住,翻来覆去说:“陛下?陛下?你出个声啊?”
他身上甚至还穿着寿衣,脖子上挂着一小串绳子,原本或许尾端坠着什么,现在却是空空如也。
殷长焕眼也不眨地盯着他,忽然一声不响伸出手去,指尖触到他脖子,只觉得微微温热,但那处一个狭长痕迹,摸上去粗粝划手。
荀未将他手拽下,殷长焕终于开口,嗓音沙哑:“……你果然是妖怪?”
太傅大人讶然道:“当然,你才知道吗?害怕了?”
他还想再取笑几句,却被掌心那只手抓住腕子,拉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皇帝终于抱住实实在在的躯体,那心脏跳动的震颤感几乎使他眼眶酸涩,他们隔着天上天下不知多少日日夜夜终于拥抱在一起,殷长焕涩然道:“如何能不怕……”
“怕你就这么死了,碧落黄泉,再难相见。
第39章 昭惑(三)
新城墙成于转眼之间,逾越却难如移山。荀未曾于城楼上放言:“此城不破,不算亡国。”
正是说给天上众官听。
西北攻势不得已停滞,竟这般以一己之力生生止住了将亡的国运。
然而,殷长焕在城内心知肚明:“这不是长远之计。”
荀未坐在一边一起沉思:“但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别看我,我也没有了。”
殷长焕说:“我没指望你,看你是想起来一件事没问。”
“只有一件?”
皇帝顿了顿:“很多件。”
太傅大人露出了然的微笑:“你问啊,我现在有很多时间慢慢回答你。”
接着皇帝用几个时辰完全刷新一遍自己眼中的世界,荀未讲得意犹未尽,犹自抱怨道:“你说他们是不是闲的,甚至有件事我也现在才知道。”
“你那个好弟弟,现在的贤王,我一直就在想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的,没想到根本是他欠我的,那货居然就是凛华。”
荀未讲得天花乱坠,皇帝已经不记得凛华是谁,只是没表现出来,沉着地说:“说到贤王,不如讲讲京中情况。”假装忘记荀未方才详述的他如何在他心口留下一个印的事。
一直没停过口的太傅此刻突兀地安静下来,长叹了一口气:“宫变那晚……死了很多人。”
皇帝也沉默,他当然知道,但他也当然无能为力。
“何况,”荀未说,“上边都还不算真的出手了。”他们便已如此深受掣肘。
毫无疑问,连城正是这个出手的人,可他实在姗姗来迟,荀未紧绷等待几日后终于不能忍受,爱来不来,懒怠伺候。
司法天神降落在城头,带着一贯毫无波动的表情,他还顶着程奉的脸,还束着正冠还穿着朝服,若不是走来时威压太甚,脚下土砖微微裂开,分明仿佛还是那个年轻的后生。
殷长焕与荀未也在城楼上,双方遥相对峙。
三道神谕,破皇城时用了一道,连城半句废话也不多说,他这次光明正大,微微启唇。
荀未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轻飘飘一句,多半是破城的神谕。
果然,那平地而起的土墙便如它如何形成的那样,在连城身后一寸寸坍塌了下去,墙外候着的,是早已等待多时的西北大军。
荀未施术使它垒起,却总被不知名力量溃塌,他也不气馁,并指遥遥点向城墙。
再起。复塌。再起。
如此反复倒了又起,起了又倒,连城神谕出口后便不必再多费工夫,袖手作壁上观,荀未却果然脸色愈来愈见苍白。
再反复几次,他脖子上早已愈合的伤痕忽然渗出血迹,源源不断地染红了领口。殷长焕猛然抓住他施术的手指,压下来,皱眉去看他脖颈上的伤口。
荀未喘出一口气,嘴角溢出一线血迹,胡乱擦了一把,下意识揪住脖子上的空绳,对殷长焕道:“你先放手。”
灵石中的法力并非源源不断,他此前驱走天雷,又筑起城墙,已然消耗剧烈,更遑论抵御神谕之下的威压。
这一停手,城墙霎时一泻千里,泡沫一般,消散了个干净。
苦心支撑数十日的平衡一朝被一句话打破,荀未也不见多撕心裂肺,只长叹一口气:“我已尽力……”
他不是第一次尝到无能为力的滋味,也不是第一次一败涂地,他几乎已经习惯了这场看不见对手的旷日持久的争斗,弄得自己一身狼狈,疲惫不堪。
他们本也无胜算。
可是若还有下次,他必然又会好了伤疤忘了疼,继续不自量力地争斗不休。
他若是天帝,都要头疼自己了。
西北军扬旗吹号蜂拥入城,攻上城楼之前还有一点时间,荀未对连城道:“你知道沈崇仪为什么不要你救?”
他闲聊一样,好像一本话本已经看到了结局,在拿起下一本之前漫不经心地做点什么事。改不了结局,纯粹是闲的。
连城盯着他不做声。
“因为你讨人厌?你自以为是?你愚不可及?”荀未连连反问,又自己摇头,“都不是——当然,我不是说你不讨人厌,不自以为是,不愚不可及,但你知道沈大人光风霁月之人,并不会在意这些。”
“他自投冰河,是因为他被人逼得走投无路。”
“我没逼他。”连城说,面上看不出表情。
“你看看,你到现在还是不懂,”荀未道,“你没逼他?你们掌握了人的生,还想掌握人的死。张口神谕,我可以让你生不如死,但我不想让你死,你就给我活着好好受着这一切,他死的权力也是你的,是吗?你甚至现在也觉得这么理所当然,我问你,你去地府做什么?”
荀未始终有些惦念,想知道沈崇仪魂魄投去何方,放出神识前往地府,而后看见司法天神纯属意外。
“说到底,”荀未说,“你们从来也只知道自己的意愿,沈崇仪是个物品,为什么要在意他会想什么,是不是?”
他是在同连城说话,也是在同天上诸神对话。
连城始终沉默不语,他想起那时地府成千上万的生魂,从奈何桥上过,几乎汇成一道银河,他翻遍生死簿,终于找到沈崇仪只言片语。
“这个魂魄……”判官说,“一直滞留此处,不愿过桥,不知是何故。”
连城回过头,看见一个坐在桥头的白色影子。
他会想什么?……
“连城!”虚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断喝,那声音威严低沉,“切勿掉以轻心,小心昭惑。”
殷长焕感觉捏着掌心的那只手动了动,荀未转过脸看他。
“这次也输得一塌糊涂了。”
他叹了口气,又有些释然地笑笑:“我又要忘记你一次?舍不得。不如不做神仙了,陛下可愿跟臣一起啊?”
殷长焕借着天光仔细地看着他的脸,想象这张脸千年前的模样,竟然跟着微微一笑,“自然奉陪。”
所有人但见城楼上光华骤起,却分不清是何情状,只有远在万里之外的镜仙忽然心底一惊,这样的光亮他只在一种地方见过。那就是神龛。
昭惑竟是用灵石中最后一点法力,毁去了他和连阙二人的神格。若没有神格,泯然众人,混入凡人生魂中,即便是天帝也无法再找寻到他二人踪迹。即便寻见,那两个普普通通的魂魄,又成得了什么气候呢?
“连城,快快制止他。”镜仙忙向一边静立的司法天神传音。
连城置若罔闻,他脚下的大地在隆隆作响,向下塌陷,城中混战的军队俱是一惊。回头看去,只见原本立做城墙的地方逐渐裂开小隙,缓缓分开两侧土地,蜿蜒如蛇形一般向前伸去,竟只片刻间,便形成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有人试探地往下看去,但见深不见底,对面还在远去,无论如何也无法抵达了。
诸神皆以为是昭惑自毁之前所作此事,却不知他的灵力早已不足以支撑这样浩大的景象。
连城将手指从唇边移开,至此,最后一道神谕也已用尽。天庭已无真正的司法天神,他就是司法天神。
可是他此刻浮在半空,背后是昭然天意,脚下却划出一道渊薮,再没有什么力量能随意地在人间改天换地,这一道深渊要移平,需得等它千百年自己缓慢运动,合拢。草原上的虎狼之师,终究被阻隔在了距中原一步之遥的关外。
这不是神的公正,但神本来也没有公正。
第40章 尾声
西北事毕,余军班师回朝,终于解了京城之围,皇帝年轻无子,贤王在西北事变那夜后突然不知所踪,众人无法,只有另立新君,祁王时年十二,在文臣扶助下登基,这一朝亡国之运笼罩二十余年,终于换得此后百年相安无事。
相似小说推荐
-
不臣之心 (曲商) 晋江2018-03-24完结莫静和一心只想太太平平地过安生日子,无奈被皇帝看上了,伴君如伴虎,皇帝岂是好相与,一着不慎...
-
有龙则灵 完结+番外 (沉木舟) 晋江2018-03-17完结大魏国师灵则有通灵占卜之能。一日国师出卦:紫气西散,帝星暗淡,帝王不日将陨,天数已定,无可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