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白天短得出奇。华灯初上,烛光打亮了整个屋子,将女人和孩子并坐的剪影清晰投到糊满薄纱的镂空门牖上。
“这些天在国子监都学了些什么?”贤妃将一盘糕点推到孩子面前。
荀裕咬了咬唇,低头不语。
贤妃了然地笑笑,摸了摸他看起来异常沮丧的后脑勺,“来,吃块桂花糕。”
荀裕听话地接过,刚吃一口,嚼了两下便神色怪异地顿住,看了眼贤妃,见她全无反应,又小口小口吃起来。
“好吃吗?”等他面不改色吃完整块“桂花糕”,贤妃才适时扬起嘴角道。
荀裕眼睛眨了眨,犹豫了好一会儿,极轻地点一下头。
“好吃那多吃点,”贤妃又递给他一块。
荀裕再次接过,无视内心的拒绝,又面无表情地住嘴里塞。
贤妃笑容淡去,声音貌似温柔,“好吃吗?”
荀裕这次想也不想点头,他甚至都不需要为说谎而挣扎了。
贤妃久久凝视着他,这孩子的行动让她吃惊,他吃的根本就不是桂花糕,而是带着苦味且极其瑟嘴的红瓤糕。很少有人真正吃得下红瓤糕,即使是最贫穷的老百姓寻常日子也不会选择吃这个,只有闹饥荒了实在没得食物吃了,人们才迫不得已吃它。
她一个妃子之所以有红瓤糕,是因为她爹穆平川穆大将军原是平民出身,早先闹饥荒时差点饿死,靠吃红瓤糕才捡回一条命,后来她爹为皇上立下赫赫战功搬进了将军府,给穆家定了一条家规——每年冬至穆府上下皆要吃一日红瓤糕,旨在提醒子孙们记住穆府的今日都是皇上给的,要时刻忆苦思甜,不能忘了皇上的恩德。
她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吃这个,死活不肯吃,最后饿了一整天才勉强吃下去一个。而眼前这个孩子却熟视无睹吃完了俩,很好,她突然想看看他到底能忍到什么时候。
“来,再吃一个。”贤妃温和地笑着,亲手拿起一个给他。
“别停。”
“接着吃呀。”
……
盘子空了!
荀裕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正要偷偷松口气,一股激烈的回流猛地窜上喉咙,小孩咬紧牙关看了一眼贤妃,深吸一口气表情扭曲地吞了下去,起身道:“娘,孩儿去如厕。”
贤妃点头应允,神色复杂地目送他出去,看着那道消瘦的身影消失在右角转弯处,只觉一阵彻骨的凉意和悲哀,这孩子对他自己太狠,狠到完全超乎了她的意料。她都做不到的事,他一个仅仅七岁的孩子却当着她的面做完了,而且还貌似很轻松地做完了。他对自己够残忍,又足够能忍,从这点上看,他或许极有可能成为皇室斗争中的赢家。
荀裕如厕回来,把吃进去的奇怪糕点吐出了半数,觉得肚子舒坦多了。
“怎么样?都吐出来没有?”贤妃问得不容置疑。
荀裕身子一抖,手脚同时顿住,眼里露出一丝惊慌,“娘,我……”
贤妃冷下脸,“娘不喜欢撒谎的孩子。”
荀裕闻言暗暗低下头。
“桂花糕好吃吗?”贤妃严肃道,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荀裕掰了掰手指,半晌,摇了摇头。
“娘要你亲口告诉我!”贤妃道。
“不好吃,”荀裕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小得好比做错事的孩子。
“既然不喜欢,那裕儿为什么还吃?”贤妃似乎根本不想放过他。
“娘要我吃我就吃。”荀裕答得理所当然,丝毫没有意识有什么不合理的。
贤妃愣了愣,这就是孩子的世界吗?随即转威为怜,叹了叹道:“娘是要你吃,可是你要是不喜欢,告诉娘就是了,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吃那么多呢?你若是跟娘说你不想吃,娘难道还会让你吃吗?”
“我可以说不喜欢吗?”荀裕抬起头,眼睛忽闪忽闪,带着不确信问。
“当然可以,”贤妃道,说着话音一转,“现在娘问你,你喜欢去国子监吗?”
荀裕双眼亮起了光芒,“不喜欢。”
不用说她也知道他不喜欢,去国子监半个月以来,她见他每天都是无精打采地去,闷闷不乐地回,问他在在国子监过得怎么样又什么都不说。她心里也清楚,一个不受宠的残疾皇子在一群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里头,又怎么可能不受委屈?
“是因为娘叫你去所以你就去吗?”贤妃知道十有八九是因为这个原因,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了。她完全没有料到这孩子会这般信赖她,以至于只要是她提出的要求,不管他内心有多抵触,都会闷声不响地按她说的做。
荀裕点头,他讨厌国子监,讨厌那些破小孩,讨厌陈先生,甚至讨厌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严师傅,他讨厌所有人,除了娘。“我能不去国子监吗?”小孩渴望地看着她,语气里透着几许恳求的意味,小心翼翼道。
她发现这孩子已经把她当成唯一的依靠了,谁对他好他就愿意听谁的话。她原本以为他还小,还什么都不懂,可现在她却不能不承认在这个孩子的世界里,已经形成了一套好坏喜恶标准了,也许这些标准都是粗暴甚至可笑的,但对这孩子而言却绝对简单易行。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他心里头都清楚着呢。
终有一天,当这孩子经历得多了,心思复杂了,发现好与坏之间再也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了,他会长大。只有等他渐渐舍弃那套并不适用于成人世界的好坏标准,而换之以更复杂的利益冲突作为判断依据时,这孩子才真正长大。
现在,她希望能让他明白,人活在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不能够只凭一己喜好做出决定,必须从长远的利益角度来考虑。
“裕儿,娘知道你不想去国子监,可是在这件事上娘不能依你。去国子监的机会是娘花了力气去太后那里求来的,上学是件好事,是件可以让你获益终生的事,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都不能不去上学。”贤妃望着他一丝不苟道。
“可是娘刚才都说了,我不喜欢娘就不会让我做。”荀裕一脸失落。
“娘是说过,可不喜欢吃桂花糕跟不喜欢去国子监是两码事。食物可以只挑喜欢的吃,但我们活在世上,很多事却不能只挑喜欢的做。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身不由己,你有你不想做的事,娘也有娘不想做的事。可如果我们都不去做不喜欢的事,我们就永远无法成长,甚至还可能产生谁都承受不了的后果。你要是不上学,那你就只能当个不学无术的人,永远不能领略到学问的好处。你明白娘的意思吗?人可以挑食,但不能挑事。”贤妃道。
“那我要是只想做个不学无术的人,是不是就可以不去国子监了?”荀裕仍然不死心道。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裕儿如果想当个不学无术的人,就会少了很多乐趣。”贤妃道。
“我可以不要这些乐趣。”荀裕眼巴巴道。
贤妃板下脸,她从来都不是有耐心的人,要换作别人,她早就一巴掌拍出去懒得理了,可是这个孩子她舍不得不管!当了他这么久的娘,每次看到他,她就会想起十年前她那个胎死腹中的可怜孩儿,传言都说她生不了孩子,可实际上她曾经怀过一个,只是那孩子不足两个月便被人谋杀了。
当她听到裕儿开心地唤她娘的时候,她便觉得她的孩儿又回来了!她们虽然相处得不久,但这一个月下来,不仅是他把自己当成了娘,她也把他当成了她的孩子。
“这样吧,只要你答应娘一个要求,娘就再也不强求你去国子监了。”贤妃眨眨眼道。
“什么要求?”荀裕听到事情有了回旋的余地,心情立马偷偷雀跃起来。
“娘跟你约定,只要你看完了论语、孟子,并且把诗、书、礼、易、春秋都看完了,再把老子、庄子及孙子兵法都看完了,而且通过了娘的考核,便可以不去国子监如何?到那时你就是还想做个不学无术的人,娘也不会拦你。”贤妃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荀裕心里默念了一下,论语、孟子、诗、书、礼、易、春秋、老子、庄子、孙子兵法,正好十个,便歪着脑袋道:“娘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贤妃挑了挑浓眉,一本正经道,光这点东西,够你看个十年八载了。
“一言为定!”荀裕黑溜溜的眼里焕出神采,却不知道姜终是老的辣,贤妃正挖好一个大坑等他跳呢。
☆、第9章 庙堂之高(四)
贤妃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站起身道,“裕儿,你想不想学武?”
“学武?我可以吗?” 荀裕迷惘抬头,眼里带着难以置信。
“当然可以!”贤妃极有力地点头。去国子监以来,这孩子每天辰时三刻去午时一刻回。而按道理,所有的学子下午还应去武馆学习一个时辰才对。这样看来,国子监的师傅们该是照顾到了他的脚疾而特许他提前放学,当然,其中还有一些别的不能明说的理由也说不定。
荀裕捏了捏手里的拐杖,盯着那只显眼的残脚,眼里闪过一丝落寞,“可是我的脚……”声音越到后面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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