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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刃 (十九术君)


  陈希风愣了一下,说:“倒也没有很穷,家中仆从不多,而且有族中分得的几百亩薄田,自觉算是小康。”
  胡僧开始以为陈希风家是奸宦满心蔑视,后来又觉得他家可能一贫如洗心中敬佩,结果是个普普通通的殷实之家,胡僧只好“哦”了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这两人一个问的直白,一个答的坦然,把明明颇古怪的一段对话说的自然而然。
  陈希风算完五千两的帐,看向那胡僧,问:“大师刚刚是说,抓了我去也能领三千两?”
  胡僧的确说了这话,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陈希风打量了胡僧一番,见他靠树箕坐,胸前血迹未干,一时半会爬不起来,忍不住唏嘘道:“三千两,就是六千石大米堆在大师面前,偏偏赚不了。”
  胡僧又“哇”一声吐了口血。
  任不平忽然道:“他赚不了,我倒有心试一试。”
  陶仲商听了这话嗤笑了一声,挑眉道:“任少侠义薄云天,视金银如粪土,三千两自然不在眼中,想取的该是我的命。”
  此言一出,陈希风便觉气氛诡异,肃杀冬风卷起黄叶,一根无形的弦紧紧绷住。
  任不平“唰”一声拔出长剑对准了陶仲商,一脸仇恨地说:“是又如何?我今日就替师门清理了你这弑师叛门的畜生,旦暮崖那种鬼地方竟然都叫你活着出来了,陶仲商!陶仲商!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我要把你的内脏全剜出来喂狗!”
  叛门弑师。
  陈希风看向陶仲商,神情比刚刚听到“五千两”时还难以置信,他下意识问身边的赵若明:“弑门叛师?”赵若明轻道:“有这么个传闻。”
  陶仲商大力握紧了刀柄,指节微微发白,他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阵,任不平忍无可忍地怒道:“你拔刀啊!”
  陶仲商却忽然道:“无量榜上五千两悬赏我的命和陈希风,任少侠,你不好奇是为了什么?”
  任不平冷笑道:“等我取了你的人头去领那五千两,自然就能知道了。”
  陶仲商平道:“我的人头还是其次,你不把那位少爷带去一文钱也拿不到。”
  任不平听了心中忽然生疑,无量榜的悬赏他也知道,还有过猜测是不是陶仲商绑了陈希风,陈府就拿出了五千两悬赏救人,心中暗自唾弃这五千两是多少民脂民膏。但刚刚陈希风和胡僧的交谈他也听见了,陈希风一点不像被劫持,陈府恐怕也拿不出五千两。
  他看了眼陶仲商又看了看陈希风,一个风光霁月的青年郎君,一个戾气不掩的江湖刀客,怎么看都不该有什么交集。
  任不平浓眉一凝,问:“无量榜上为什么五千两悬赏你们,你们是什么关系?”
  陶仲商没有说话,也没有看陈希风。
  任不平一脸疑惑与审视地看向陈希风,陈希风刚刚从“弑师叛门”中回神,就又被问地一愣,好半天才迟疑地回答:“君子之交?”


第14章 第十三章
  陶仲商指尖在刀柄上极轻地一弹。
  任不平好像听了个大笑话,问:“公子在说笑?君子之交,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陈希风见任不平对陶仲商敌意十足,想到“弑师叛门”觉得没听陶仲商亲口承认还是不能相信,慎重地道:“我与陶兄有君子一诺,自然是君子之交,至于无量榜上为什么会有人出五千两……”陈希风斟酌了一番,他心中猜这是王党的手段,但陶仲商刚刚虽然故意引任不平发问,却一句实情不提,陈希风也不知该不该据实以对。
  陶仲商语带嘲弄地道:“无量榜上的五千两是王振标出,任少侠觉得烫不烫手?拂剑门门规第十五条,门中弟子不可取不义之财,任少侠取了这五千两,就正好来与我这个弃徒作伴。”这一句说的挑衅,明明白白地激将。
  拂剑门是吴越第一剑派,门规森严,门中弟子务以侠义为先,行走江湖时也多行侠仗义、嫉恶如仇。
  赵若明本来隔岸观火,乐见陶仲商与任不平相斗,现在看这二人相斗没有,陶仲商向来寡言少语,反而对任不平句句挑衅。赵若明何等聪明人物,略一思索就猜到陶仲商用意,他有心截住陶仲商话头将任不平打发了,但想那二人之间深仇大恨,自己实在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开口,任不平也应该难以劝服,便静观其变。
  任不平自然也听得出陶仲商在激将,但听到王振的大名还是一怔,这位王厂督事迹在民间流传颇广,尤其是贪婪无度的名声。外地官员入京述职,无论官职大小必须先拜访王厂督奉上金帛礼物,送了礼物就加官进爵,不送便会下狱挨打,曾有一名小官因为清廉贫寒无钱向王振行贿,回家之后害怕被报复,竟然自尽了。
  任不平看了一眼陈希风,这位陈公子家拿不出五千两,以王振的贪婪肯定是拿得出来,心中不由得信了五分,猜测是陈琦得罪了王振,祸及陈希风,至于陈希风所说的“君子一诺”,就该是陶仲商答应护送陈希风回家。
  只是陶仲商会有这样好心?
  任不平讥讽地问:“你也配提拂剑门门规?”
  陶仲商无所谓地道:“我不配,任少侠配,你我大仇迟早了断,若是今日我们斗了个两败俱伤谁死谁生,那揭下无量榜的那些人就能将这位陈公子送到王振的手上,拂剑门门规,第三条便是扶危济困。”
  任不平眼中恨意未减,剑尖却微微低垂,心中天人交战。他当年与陶仲商都是拂剑门轻霜剑客林三白的关门弟子,虽然陶仲商性情冷淡,但师徒三人却极亲近,师父膝下无子,待他们如同亲生,陶仲商更是师傅捡回来养大的。永乐二十年,任不平只因家中有事归家一年,再回师门就惊闻师兄杀师叛门而逃,一瞬天旋地转晴天霹雳!
  纵是掌门同门都说是陶仲商弑师,任不平也是不信,直到他随门人追杀陶仲商,在鹤庆府截住了人亲口问他是不是杀了师傅,陶仲商竟不否认!任不平才觉万念俱灰唯存恨意。
  只是陶仲商实在会逃会藏会躲,这么多年除了鹤庆府那一次,竟然再没抓住过他。直到宣德八年听说陶仲商进了旦暮崖,旦暮崖则从来有进无出,任不平才绝了报仇的念头。如今竟然能再见到陶仲商,任不平简直又喜又恨又惊又怒,只想和这畜生痛痛快快杀一场,但陶仲商这一番话一说,牵扯上了陈希风、王党一等。
  陶仲商该死,陈希风何辜?若陶仲商此言不虚,自己执意要现在和陶仲商相斗,就算不同归于尽谁也难得全身而退,接下无量榜的人个个都是好手,到时候真害了这陈希风一条性命岂不是铸成大错?
  赵若明见任不平神色就知不好,暗道失算,但他对自己布好的局十分自信,有任不平一个变数也无妨。
  陶仲商面无表情地看着任不平,平淡眼神配上眼角疤痕无端显出几分邪气,任不平也看着他,眉目间一段凛然侠气,经年岁月在身上刻下印痕,将他们雕琢成完全陌生的人。
  任不平道:“不必激将和绕弯子,你有话直说。”
  陶仲商问:“我想知道有多少人接下无量榜,哪些人接了?”
  任不平想了想,说:“十一人,我只记了几个,没记全。”
  那胡僧倒是记得清楚,吐完血缓过劲接口道:“贫僧记得有巴山狐胡爵、重荆锁连之同、醉不死白万觞、缩剑涂方仇、昌都翁、接天阁独孤斐、断尺鞭薛萝和断尺剑薛芷、洒金童子、既济道人、微命生周怀古、太息刀石争,不过听说几日太息刀和连之同被人杀了,都猜是一同接榜的人为了争五千两下了毒手。”
  陈希风就算不知道这些人在江湖中有多厉害,听了这一连串名字都觉得心惊肉跳。
  陶仲商重复了一个名字:“昌都翁……”语气意味难辨,抬眼对任不平道:“任少侠助我将陈希风送到太原府,此事一了,你我就有仇报仇,生死无怨。”
  任不平点点头,语气沉沉地道:“好,你死无怨。”言罢,雪亮长剑收回剑鞘,转身走向自己的白马牵了缰绳。
  陈希风在旁看这二人一番对峙,将陶仲商过往推测出了三四分,心情沉重起来。
  那胡僧靠在树下,见这几人都纷纷牵马,眼看就是要过桥离去的样子,忙嚷道:“贫僧也愿意送陈公子去太原府!”
  陈希风心道你看我就跟看六千石大米一样,口中道:“多谢大师美意,告辞了。”言罢,也牵了马,与赵若明跟在陶仲商身后过桥去了。
  过了铁索桥便上了官道,几人翻身上马继续赶路,陶仲商一马当先冲在前面,任不平不愿与陶仲商并行又与陈希风和赵若明不熟,便缀在最后。
  陈希风想了一路“叛门弑师”四字,想到这一路相处觉得实在不信,但又想了想陶仲商杀人的手段尤其是诱杀方召,又觉得或许也不是不可能。他之前说君子之交并不是客套的虚词,心想与其心存芥蒂,倒不如问个清楚,便一甩缰绳催马前行,追了上去。
  “驾!”陈希风追到,与陶仲商并骑。
  陶仲商见陈希风追上来,以为他有事,便稍稍放慢等了陈希风一下,以目光相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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