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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漪无声 (moranshi)


  “顺子,明黄色貂皮的那个,是万岁爷的。别弄错了。”
  是夜。
  光绪早早打发下人睡了。躺在黑暗里,一秒一秒数着怀表的滴答,细细地听着殿外的动静。不论这写字条的人是谁,有何用意,他都决议去一探究竟。
  丑时。他蹑手蹑脚下了床,轻轻推开殿门,再轻轻掩了。又蹑手蹑脚走过场院,走出涵元门。新月很暗,他却一眼就望见了不知何时已架好的浮桥。
  只披着件夹袄,踏着寝室的单鞋,披散着头发,也没有提灯,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路向北,直奔神武门。
  整个海子静谧极了。没有月光。水面似已经开始漂起浮冰。北长街上,依稀几盏灯火,照亮朱红的高墙。护城河深极了,没有一丝响动。整个人缥缈着,游荡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北京城,荡着荡着,身体都仿佛轻飘起来。他从来都不知道,冬夜的紫禁城,可以如此清冷。清冷到,他以为自己已化为一只厉鬼。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冻死的一瞬间。
  远远地,神武门守门的太监迎了上来。“我的老天,万岁爷……是您吗?”
  一壶姜茶下肚,光绪缓过神来,将盖在身上的棉大氅裹紧了些。
  “爷,前边走过贞顺门,左手边景祺阁后一排小房就是北三所。”那太监跪在面前拱手指给光绪看。
  光绪惊诧地看着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太监,不觉问道:“……是你写的?”
  那小太监一脸的疑惑,“什么?什么是奴才写的?”
  光绪摆摆手,不再多问,三步并作两步行至北三所门外。却见一硕大铜锁将门牢牢锁住。光绪观望左右,并无人烟,便以手叩门,试探地轻轻唤道:“珍儿?珍儿?”
  唤了两声,听得门内似有些许动静。
  他有些着急了,再唤道,“珍儿,你在吗?你能听到吗朕来看你了……”
  忽听得门内响起微弱却熟悉的声音,“万岁爷!是万岁爷吗?!珍儿在这儿,珍儿在这儿呢。珍儿没有一天不在想爷……”说着便呜咽起来。
  “朕来晚了……都是朕的错,连累你受这样的苦……”光绪眼泪簌簌而落,又以手拼命叩门,铜锁却纹丝不动。
  冬夜太冷,眼泪还未淌下脸颊就快冻成冰了。
  “万岁爷千万别这样说……爷您过得还好吗?老佛爷她有没有——”
  “老佛爷她对朕很好,”光绪强颜欢笑地打断珍妃道,“老佛爷只在宫里住了个把月就回园子去了,只是……只是现在朕还没有办法救你出来……不过你放心,用不了多久,朕就能重新和你朝夕相对……”
  “爷,珍儿别的什么都不求,只求万岁爷一个平安。只要您平安顺遂,纵是让珍儿去死——”
  光绪再次打断她,“傻孩子,朕不许你这样说。朕会一直都平平安安的。朕要你好好活着,活得漂漂亮亮的,听见没有……”
  珍妃极力控制眼泪,“珍儿已经不漂亮了,万岁爷若再见到珍儿,不会再喜欢珍儿了。”
  “珍儿……珍儿你听朕说,你在朕心里,永远是天底下最美最美的人儿,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你,你听见了吗。你一定好好的,等着朕来救你。”
  “珍儿听、听见了。珍儿等着、等着爷。永远等着爷。”
  将双手紧紧贴在门上,光绪恨不得凿穿这厚重的宫门将珍妃一把拥入怀。三百多个日夜的苦苦思念,如今这朝思暮想的人儿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涯。
  也不知相对流了多久的眼泪。眼看东方既白。
  那神武门守门的太监不知何时跑来,在光绪耳边耳语道,“爷,该回了。”
  光绪闻此语心如刀绞。因着他不知,下一次再来“见”珍妃将是何时。因着他不知,是否还有下一次。
  良久,横下心来,想故作轻松地跟珍妃道别。却如鲠在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小太监急得恨不得拉光绪走。
  不得不说了。
  “珍儿。”
  “爷。”
  “珍儿……”
  “爷……”
  眼泪再次决堤。
  那太监见此也忍不住抹了把眼泪。“万岁爷,您放心,我们都会关照珍主子的。您再不回就该出事儿了。”
  而光绪已然说不出一个字。泪眼婆娑里,北三所离他越来越远了,珍妃离他越来越远了。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失魂落魄地回到瀛台的。
  一切都好似一场梦。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树,一棵自己将自己连根拔起的树,所有的根须都已暴露在泥土之外,所有的枝叶都已随狂风飞散殆尽,只剩下嶙峋的枯木,倒在滂沱的泥泞里。
  再过几天,就该是春节了。定下要在正月初一这一天,举行大阿哥的正式册封仪式,改国号“保庆”。
  慈禧这几日心情不错,又赶上天气出奇的暖和,见天儿午睡起来都让下人搀着去散步,走累了就随处歇一会儿。
  这一日,北海的腊梅开的正好。慈禧从得性轩一口气走到了五龙亭。
  行至龙泽亭,兰琴拿提前备好的鸭绒缎面垫子给铺好了,摆下四五个炭盆、热茶点心、青条水烟,让慈禧暖暖地对着琼岛白塔晒太阳。
  李莲英则照旧叫下人拿来当天报纸来给慈禧读。也不知怎么的,这一天的报纸上一个笑话都没有,李莲英连看几个标题都是“都中人心大为震动”、“与君共存亡”云云。慈禧问怎么不念,李莲英也不敢说,只说,没什么有意思的文章。却就在这个档口,奕劻急急带来了总理衙门收到的各地反对改“保庆”国号的合词电奏。慈禧一把抢过报纸来看,那头版标题“欲盖弥彰”四个大字晃得她一阵头晕目眩。登时撕了报纸,将满满一桌子茶水点心全都周下去,砸到结冰的湖面上,一阵丁零当啷的响。
  下人们自是谁也不敢动。
  慈禧径直让李莲英扶上轿子,就要回宫。
  走出去没两步,忽地又让停下,道:“天儿这么冷,皇帝那儿也没给置办件厚实的衣裳,让内务府赶制件像样的送过去。……你们谁去给皇帝送一趟?”
  几天后的晚上,约么是戌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打头的太监提着宫灯照路,另一个太监捧着厚厚的裘皮披风跟在他身后,兰琴自己走在最后面。
  据那一晚神武门守卫的小太监言报,兰琴秘密安排的帝妃会面是成功了的。权当是自己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赎罪吧。
  海子的水面已经完全结了冰。通往瀛台的浮桥也被歪歪扭扭地冻在了那里。
  但见那涵元门上几乎绝少画障,朱漆粗劣,仅如民家。进到院内,更见那涵元殿的窗户皆以纸糊,日久凋破,竟无人为之修补。眼下正值寒冬腊月,朔风凛冽,大雪纷飞,屋内之人,何以忍受得住?
  兰琴泛起一阵心酸。却只能朗声道:“太后老佛爷懿旨到。”
  少顷,光绪掀帘子出来。四目相对,光绪脸上一怔,垂下眼帘,在兰琴面前单膝跪了。
  这一跪,让兰琴几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怎能想到,他以这九五之尊,有一天竟会跪自己?极力压抑心绪,才道:“传太后老佛爷懿旨,皇帝终日励精图治、为民操劳,以致身体抱恙,新年将至,特命内务府赶制貂绒大氅一件,以表慈心。”
  “儿臣……谢亲爸爸恩典。”光绪以冷冷的声音谢了恩。
  兰琴赶忙伸手去搀,却被光绪冻得发抖的手推开了。兰琴心下一沉。
  果然是隔着心了。
  这才发现,他单衣外面居然只套了一件黑色的棉袍——似是很旧了,不知已经穿了几多时日。想问想说的太多,良久,只道出一句,“万岁爷……近日身子骨可好?”
  “好。”淡淡的一个字。
  “屋子里还暖和?”他指望他能说一句实话。
  “暖和。”连目光都躲开了。
  兰琴手足无措地叫过底下人来,接过大氅抖开,想这就给他披上。
  光绪拒绝般地向后退了一步,示意身边的老太监把大氅接过去。“兰总管若无其他要事,就请回吧。”黑暗中,他的眼睛仍是低低的,说罢转身就要走。
  “万岁爷……”兰琴看了看身后那两个小太监,似有什么如鲠在喉,却还是道出了:“老佛爷叮嘱您……这貂绒大氅的扣子,都是纯金的。”
  光绪一怔,转过身来走到兰琴面前。一字一顿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兰琴跪下来,却抬起头直视光绪的眼睛道:“这扣子,都是纯金的……”语气虽不容置疑,眼睛里却写满了焦灼,黑暗中似泛起一层水雾来。
  “啪”地一声脆响,光绪扬起手,给了兰琴一个嘴巴。“兰琴你给我听好了,这大氅很暖和,朕收下了。至于剩下的事儿,你去回禀你的主子,朕自会好好照顾自己,用不着她老人家费心!”
  兰琴脸上登时起了五道血淋子。 “万岁爷圣体金安。奴才告退。”
  太后说要做金钮扣大氅的时候,是兰琴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烫手的差事。因他无论如何都要亲眼见证光绪对“生”的态度。无论老佛爷怎么责罚,无论他将对自己有多大的怨恨,只要他还有“生”的念想,还有活下去的愿望,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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