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先生……我现在该怎么办?”少年踟蹰良久鼓足了勇气问出这句话,稚嫩脸庞在一瞬间涨得通红。
甄贤不忍暗叹。
他与殿下的师徒缘分不过短短数日,原本不合适对殿下妄言。但今日一别,不知将来能否再见,有几句话,发于肺腑,他实在很想说出来。
“殿下可还记得曾经在关外所受的屈辱?又可还记得甄贤当日对殿下所说的话?”他反问嘉绶。
嘉绶脸上浮现出犹豫神色,那表情使得甄贤不禁愈发心情复杂,甚至忧愁。
“殿下已是成家立室的人了,有父母兄长,有妻子,将来还会有孩子,更有万千子民,殿下的肩上有千钧重担,不能浑浑噩噩度日。所以甄贤斗胆,请殿下牢牢记得当日之辱,记得‘叫天下人人有尊严’的志向。只要殿下记得,心中的正气就不会倒。只要殿下有正气在,必不会随波逐流为奸邪所惑。”
圣上的位子,迟早是要传给后人的,无论是靖王殿下,还是昭王殿下,又或者是别的皇子、宗亲,只要在其位者利其民,无论谁坐都无关紧要。
有一件事,甄贤从没敢说出来过。少时受祖父与父亲的影响,他也曾理所当然地认为靖王殿下必须成为储君继承帝位,然而随着年龄增长,想法渐渐有了许多变化,他也渐渐明白过来,他所执着的,从来不是将殿下推上至尊之位,而是为天下立明君。
虽然他是靖王殿下的人,他这一生都再不可能,更绝不会背离殿下。但倘若……倘若此行南下当真再也不能回来,最终继承大统的是昭王嘉绶,只要扛得起天下重任,那也是极好的。
寄望于今上铲除陈世钦根治这为祸数十余年的宦官专权之症,怕是已不可能了。皇帝陛下的意思也十分明白,这是要留给明日新君的难题。削权臣,革吏制,是不逊于退外敌,守国门的艰巨任务。如今的昭王殿下若想承担如此重责,不坚强起来是绝对不行的。
可是他看见嘉绶明显流露出痛苦的眼神。
“我……我怕我做不到……”少年纠结地眼睛鼻子全皱成一团,俨然随时都能“哇”得一声哭出来。
“你做得到。”
甄贤只能安抚地看着他,竭力宽慰。
“你是圣上的儿子,是靖王殿下的弟弟,是建下赫赫战功的圣朝皇子,纵然身陷敌国你也不曾垮掉,反而还能救出许多被奴役子民,领着他们杀回故土,只要你想,你就一定做得到。”
嘉绶默默听着,像是受不住被人这么夸奖似的,脸上越来越红,简直快要滴出血来。
“甄先生你这么替我吹牛……”
他低着头支支吾吾了半晌,重重叹一口气。
“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我根本什么都没做,若是没有先生和苏哥儿,我这会儿还不知道死到哪儿去了呢——”
一边的苏哥八剌终于忍不住了,抬手一巴掌拍在他肩窝上,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斥道:“行了,甄大哥是给你打气,叫你好好振作起来,别跟个窝囊废似的,就你听不懂人话。”
虽然已经完婚,对待嘉绶这个夫婿,草原来的小公主却是半点也不客气,甚至已可算是凶蛮了。
嘉绶被她训了这么一句,也不敢反驳,羞愧地垂着头缩在一边。
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叫苏哥八剌看在眼里又稍稍心软下来,便轻叹了一声,放柔了嗓音,哄他:“你先出去吧,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甄大哥说。”
嘉绶虽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委委屈屈地一扭身钻出车厢外去。
苏哥八剌如释重负,呼出一口长气。
她细细看着甄贤。
眼前的这个人,和当初在草原上时比好像变了许多,但又什么也没变。
苏哥八剌曾经从他那里听到对故土的盛赞与依恋,为此对这个汉人的国度有过无限猜想。可自从跟着他进入关内,真正踏上这片土地,她只看见他一直在受伤,被别人伤害,甚至被自己伤害。
她其实知道甄贤为什么执意要回到这个国家,回到靖王嘉斐的身边。
她只是很难理解……她觉得他不值得。
千言万语早已在心中徘徊了无数次,最终全化作惆怅叹息。
“甄大哥你有没有后悔过?”
她终于忍不住问他,然后毫无意外地看见他一怔以后便微笑着摇了头。
那个笑容,温和而明了,不需要任何复杂的解读,却莫名让她伤感不已。
“你不要担心七郎那个呆瓜了。我会看着他的,也会尽力照顾崔夫人和小世子。倒是甄大哥你,此去凶险,你……千万要保重自己。”
苏哥八剌忽然觉得她没有办法再继续看着他。
于是她仓皇地扭身逃掉了。
离开的前一刻,她听见甄贤轻声对她说:“王女,谢谢你。”
她扶住车门的手颤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她怕自己的眼泪要掉下来了。
第77章 二十七、将别离(2)
苏哥八剌跳下地的时候,一眼看见嘉绶缩在他二哥身后,一副抓耳挠腮欲言又止的模样。
而靖王嘉斐的神色却更加复杂实难描述。
他似乎在等什么人,虽然嘴上并不说出来,但望向远处的眼神中依然泄露出一点难以察觉的期盼。
他又站在原地等了许久,直到已过了正午,再等下去就要错过当日的宿头了,才黯然转身下令启程,而后闷头钻进车里。
他的脸色明显有些失望,还带着些许伤感阴郁。
甄贤努力撑起身子靠在一边,关切看着他,不忍轻叹,“四殿下……还是没有来吗?”
嘉斐闻声苦笑,“四郎实在已够不容易的了。不见也好,省得伤感。”
但靖王殿下心中当然是希望四殿下能来的,甄贤又岂能不知。
毕竟此去千山万水战火狼烟,再相见不知何日……而四殿下又是那样的身子和性情,稍有不慎,只怕便再也不能见了。
可即便此时见了,又还有什么可多说的呢?
靖王殿下不是优柔寡断拖泥带水的性子,四殿下更不是懦弱藤蔓必须死死缠绕依附于谁方可活命。
既已决断出剑,彼此自有默契,不必言者自不必言,余下的,多说也无益。
甄贤原本想要安慰嘉斐,但想来想去,始终找不到合适话语可以说出口,只得无声地伸出手轻轻覆在嘉斐手背上。
而彼处的昭王嘉绶,看着二哥的车马队消失在城外的远方,终于忍不住长出一口气彻底耷拉下脑袋来。
“四哥……咱们回去吧……”
他回身两步走到自己的车驾跟前,却没上车,而是在车门前轻扣两下问了一声。
车内的人半点反应也没有。
“四哥……?”
嘉绶于是有点担心起来,便又转去车窗边,探头探脑地想推窗往里看。
才扒拉开一道窗户缝,就被里面的人一把推回去掩了个严严实实。
四哥这个人……就是怪里怪气的,既然不愿意和二哥见面,干嘛还要来给二哥送行?既然来都来了,为什么又执意躲在他的车里?连车都不肯下,二哥也已经走得远了,为什么又不肯回去?
嘉绶满脑子转不明白的“为什么”,又是忧心又是奇怪,还想伸手再去拍车窗,结果被苏哥八剌一把拽回来。
苏哥八剌皱眉嗔怒地瞪了他一眼,把他撵到身后去,站在车前静了一瞬,清脆开口:“难得能出一趟城,我和七郎想趁机跑跑马去,这车留给四叔,我们就先走一步了。”
她扭头向随行的卫军和车夫叮嘱,等四殿下什么时候想回去了务必要仔细护送,而后翻身上马,顺手把嘉绶也拽上马背,一骑轻纵就走。
嘉绶险些坐不稳当,赶紧在马背上双手抱住她的腰。
马儿跑得并不算特别快,但耳畔微凉的风仍旧使脸颊上的微红滚烫格外难以忽视。苏哥八剌的腰身纤细柔韧,腰带上还缠着一圈软鞭,粗糙表皮磨得嘉绶掌心一阵麻麻痒痒的。
心中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扰,更多还是专属于少年的雀跃。
“苏哥儿你想去哪儿玩?我知道有个特别适合跑马的地方,下次还可以把你的猎犬也都牵出来放一放!”
嘉绶欣喜地把脑袋搁在苏哥八剌肩膀上如是说。
苏哥八剌闻之一阵无语失笑。
若真是要跑马,就该把后面这个笨蛋踹下去。
她从小到大听着哥哥说汉人各个阴险狡诈,从未想过汉人里竟然还能有嘉绶这种呆瓜。
不过是找个借口好给他四哥留一点独处的空间,不至于使哥哥在弟弟面前太过难堪罢了。偏他这个做弟弟的……什么都不明白。
这小子能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当真是被父母兄长们保护得太好了。
可如今他的父亲似乎已不打算再像从前那样将他呵护在怀抱里,而是将他推在了众目睽睽的台前,能够保护他的兄长也已离开他的身边奔赴战场。如今,他必须自己保护自己了。他甚至还必须反过来保护他的父亲、母亲和哥哥们,保护他的臣属子民……可看这小子眼下依然傻乎乎的模样,究竟能不能做得到,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