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王妃’、‘外臣’的,你还想去哪儿?不许走。”嘉斐见状立刻放下儿子,一把将他抓回来牢牢按进椅子里。
甄贤几乎是一脸惊恐,但看见嘉斐皱起的眉头便更说不出话来了。何况他身上的伤着实还没大好,就算好了,凭他的力气也是拗不过靖王殿下的。
乳娘才把小世子抱起来,那叫甄贤唯恐逃之不及的人便已到了门前。
那是个眉眼很是端方大气、甚至可说“华贵”的年轻女子,瞧着也就不过二十出头,尤其是弯眉下的那双眼睛,流光溢彩,顾盼生辉,配上一抹胭脂红唇,真真是牡丹一样的容颜。她手里执一支团扇,半遮着脸,就在门前无声向嘉斐行了个礼。待嘉斐点点头示意她进来,才碎步上前,又福身行了个礼,轻声问候道:“王爷可算是回来了。”
那嗓音也是真真得宛如新莺。
只一听见这声音,甄贤便吓得一个激灵,本能就挣起身来,低头拢手向那女子行了个大礼,口中念道:“甄贤拜见王妃。”
不料那女子却怔了一瞬,旋即掩面而笑。
“甄大人快别取笑我了。我蒙王爷不弃,收作侧室夫人,可不敢觊觎王妃之位。倒是大人贵为王爷的辅臣,更是国家的栋梁,该崔氏向大人行礼才是。”
她反过来恭恭敬敬又专门向甄贤道了一礼。
甄贤怔怔看着她,心下却渐渐明白了。
这个女人虽然是靖王世子的母亲,但却并不是靖王妃,而是靖王殿下的妾室。
可靖王嘉斐至今并无正妻,而这位崔夫人又已为王驾育有世子,按理是应该要给她与世子生母相匹配的名分的。
甄贤不由自主多看了崔夫人一眼。如今再次细看,才发觉她的服饰打扮质朴得与她贵气的脸庞大为相左:乌黑云髻上只插着一支累丝镶珠金钗,身上穿的鹅黄小袄和葱青褶裙上也不见多少繁复的刺绣纹,而是只在滚边上有些花草纹案。虽然那金钗上的珍珠确是上好的明珠,织造衣裙的布料也是最上等的绸缎,但身为亲王的姬妾,这样的打扮依然是极为低调的。看她的言谈举止,也很是得体圆融,显然是个十分通透知礼识大体的女子。
圣朝为皇帝与皇子们选妃并不重出身,这样的女子便是册为靖王妃也没有什么不妥的。何况以崔夫人的气度,必定不是小门小户出身的庸俗女子。殿下如此待她,未免也太薄情了。
心中骤然掠过一阵难以描述的复杂情绪,便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扎了,郁闷得几乎要淌出血来。
他竟茫然不知自己在介怀什么。究竟是觉得殿下对崔夫人太过心狠,还是单纯地在嫉妒,嫉妒这样一个女子能够名正言顺地待在殿下身边,为殿下生儿育女,哪怕只做个妾室也好……
亏他方才还不堪其扰地想要四殿下别再与他计较。原来他也并没有比四殿下好出多少。
甄贤不由自主咬住了嘴唇。
嘉斐与崔夫人说话,聊些不在王府期间的事,甄贤简直如芒在背,根本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甚至不知道崔夫人与小世子是何时离开的。
待他回神时,屋内又只余下靖王殿下一人,正无奈地看着他。
“你这是什么表情?当初念叨我什么‘必须娶妻生子’、‘延续天家血脉’的也是你,我如今都做到了才想让你知道,你怎么又是这么一张脸?你究竟想要我如何?”殿下皱着眉,满脸都是费解。
甄贤看住他良久,竟是无言以对,只能默然。
嘉斐见他不说话,便又补了一句解释:“阿崔不在意的。她每天都过得很好。没有谁亏待她。”
这说法让甄贤心尖一痛,忍不住开口:“可她毕竟是世子的母亲。”
“又如何?”嘉斐略一挑眉。
那表情就好像他根本不能理解他到底在说什么。
“殿下,你……”甄贤一阵语塞。
连心也是淤塞的。
他想了半晌,实在不知该和靖王殿下说什么,还能说什么,怎么说,干脆站起身,闷头就往外走。
“小贤!小贤你听我说——”嘉斐一个箭步上前拽住他。
“别说了。殿下你别说了。”他拼命扒开嘉斐那只手,一头撞出门去,却又堪堪愣住了。
他也并不知道,他眼下还能上哪儿去。
他发过誓了,绝不会再这样轻易离开殿下的。
眨眼,他就这么在靖王府呆了半个月。
嘉斐把他安排得十分妥帖,每日有御医来为他诊治伤势,有人巨细照料他的衣食起居,细到他简直已不好意思起来。他也不必与一见着他就总是忍不住要吐几句刻薄话的四殿下打照面,每天除了躺着静养,就是坐着看书。
日子骤然变得如此悠闲,仿佛什么也不用担忧,甚至令他感到空虚得可怕。
唯一尴尬不已的,是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和殿下说话,甚至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
嘉斐每天都会来看他,说些没太大意义的闲话,他便也客气地回应,两人之间就像陡然多了一堵墙,疏离得如同陌生人。
他其实并不想这样。
殿下当日问他那一句“你究竟想要我如何?”就像刺一样扎在心底。
殿下说得一句都没有错。
想着殿下身为皇子,将来或许还要成为天子,不册立贤德之女为妃孕育皇嗣是绝对不行的,并以此为借口一次又一次推开殿下的,的确是他自己。
于是殿下真的纳了崔夫人,还有了小世子,他却忽然又别扭起来,百般得接受不能了。简直可笑。
他有什么资格不接受呢?
相反,若要说殿下有什么委屈了崔夫人的,那也都是他害的。是他的存在、言行才让崔夫人陷入了这样的境地。他又有什么立场去责怪、说教殿下?难怪当初童都尉见着他也是一脸愤然。他真是其罪难恕。
甄贤苦闷地坐在园中的石凳上。面前的一页书已读了许久也没能翻过页去。
他郁郁趴在桌上,叹了口气。
忽然,耳中却传来脚步声。
甄贤下意识抬头,看见崔夫人领着小世子和一个乳娘两个婢女,袅袅婷婷地从远处走来。
第64章 二十五、王不见王(3)
第一瞬间的反应是回避。
甄贤差一点就要逃走。但他忍住了。
若他就这么走掉,他自己是可以逃过一“劫”,却难免使崔夫人尴尬。他实在应该对这个已经饱受不公的女子尊重、客气一些。
甄贤犹豫了一瞬,依旧缓缓站起来,却并没有离开。他略侧身,迎着崔夫人和小世子走来的方向,低头拢手行了个礼。
崔夫人似没有料到他会是这样的态度,眼中掠过刹那惊色。但她立刻便恢复了沉着稳重,也向甄贤还了一礼,又低头哄着小世子轻声道:“快向先生行礼。”
以年岁辈分论,虽然甄贤是长,小世子是幼,原本也受得起这一礼,但靖王世子毕竟是皇嗣,而甄贤只是皇帝和靖王殿下的臣子,按朝制反而是该甄贤“拜见”小世子的。姑且不论对错,规矩毕竟是规矩,如若轻易坏了规矩,只怕要惹麻烦。
何况甄贤自己原本也并不十分在乎非要被人敬着捧着,见崔夫人如此反而一阵着慌,伸手就想要阻拦。
但崔夫人却极为坚持。
“世子虽然身份贵重,但这贵重是天生来的,并不是他自己有什么值得大人们敬他的才干。若他因此而自命不凡,不知道尊师长、敬贤能,将来就很难学到真正的本事,更难长成真正能得臣民敬仰、为家国担当的人,如此,只怕要辜负王爷对他的期待。”
尚且年幼的小世子对“礼”其实毫无概念,也听不太懂崔夫人都在说些什么,只是茫然仰脸望着自己的母亲,却还是听话地依着母亲,嫩生生向甄贤行了个礼。
眼前的女子举止从容,眉目端方,言语时自有气度,看她低头教导世子的模样,竟有那么一瞬恍惚令甄贤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心中骤然感慨万千。甄贤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忙请崔夫人坐下,询问来意。
崔夫人也不着急说事,又先问了甄贤的伤势,才笑着开口:
“其实,是世子这两日在王爷的书房玩耍时,跟着王爷背了两首诗。我见他竟也背得有模有样的,便自作主张领他来给甄大人瞧一瞧,请大人看看他的资质。”
她说到此处略顿了一瞬,拿眼仔细瞧着甄贤的脸色,见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抗拒,才接着说下去。
“大人是诗书高门出身,又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翰林院的大才子,还是昭王殿下的少师。虽然世子还年幼,没有到开始读书习字的时候,但若是能得到大人的指教、启蒙,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只要大人不嫌弃,我便去求一求王爷——”
话说到此处,甄贤已彻底懂了。
原来是靖王殿下派来的说客到了。
可是以他们如今的关系,有什么话是不能亲口对他说的,还需要把崔夫人夹在中间特意寻这么个由头来迂回婉转的说?如此行事,又将崔夫人的感受置于何地呢?
他忽然感到一阵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