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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尽寒枝 (沉佥)


  这一声斥,吓得两位妃子顿时噤若寒蝉,连带着在内殿更衣的嘉绶都脚一崴一屁股摔在地上。
  嘉钰站在一边,正让宫人们整理腰带,扭过头见弟弟筛糠似的在地上哆嗦爬不起来,忍不住皱眉低声骂他:“你抖什么。”
  嘉绶哭丧着脸抬头,求救地望着他四哥:“……四哥,父皇一会儿问话,我,我怎么说啊?”
  那模样显然是被盛怒的父亲吓得够呛。
  “你又不会编谎话骗人,你就怎么想照实怎么说呗。”嘉钰无语地白他一眼。
  小七儿也实在太窝囊了……要是落在陈世钦的手里,还不得被欺负死,真到了那时候,这先祖留下的大好山河算是要改姓陈了。
  他兀自嫌弟弟不争气。
  嘉绶却是心慌意乱,仍磕磕巴巴追问:“那……那父皇要是生气——”
  父皇早就生气了,也不差再多气个一刻两刻的。
  嘉钰原本想如是抢白,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何必呢。去年今日七郎还总着角呢。再如何说也是亲弟弟,真给他吓哭了,自己又能得什么好……
  如是一想,嘉钰不由喟然,甩开左右还在整理他袍服下摆的宫人,过去安抚地将嘉绶搂进怀里。
  “不怕。有四哥在呢。”
  他一向不太给嘉绶好脸色,而今忽然如此温柔,嘉绶整个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一头扎进四哥怀里抱住了就不肯撒手,缠着嘉钰哄了他好半晌,才闷声闷气地抹了一把眼泪,问:“四哥……苏哥儿呢?”
  瞬间,嘉绶只觉得是被他打了一闷棍似的,眼前一阵一阵泛黑,后槽牙都咬得“咯咯”响。
  这小七,脑子里果然记不住点正经事。
  可这么一说,他方才进门的时候的确也没瞧见苏哥八剌。
  人是和他一起进来的,想是被母亲藏起来了。
  父皇发难得突然,全无准备,只希望这鞑靼小丫头不要又惹什么新麻烦才好……
  一瞬心焦,嘉钰忽然也有些后悔,怀疑自己这一回是不是当真赌得太大。
  然而绝地一击,不成功,便成仁,他从前无路可退,今后,怕是也永不会有。


第58章 二十三、绝地一击(8)
  嘉钰一直等着嘉绶稀里哗啦地勉强更衣完毕,才领着他重新出去,老老实实在父皇面前并排跪好。总算有点哥哥领着弟弟的模样。
  皇帝瞧见这老实模样,眉头稍微松开些许,但仍沉着嗓音,问嘉钰:“有什么要说的?这么着急。”
  嘉钰低着头,跪得规规矩矩,“儿臣想问父皇,是否已召见过张思远?”
  这个问题,倒是不在皇帝的预料之中。
  早在嘉斐他们返京当天,皇帝便已密召过张思远。苏州种种,卢世全是如何枉上、通倭,嘉斐如何对抗卢氏、力退倭寇,包括甄贤是如何自请入狱又是如何重伤,皇帝都已知道得清清楚楚。
  直到嘉斐怒杀杨思定并执意将尸首送“还”司礼监以前,皇帝都觉得他这个儿子其实不容易。
  然而到底功亏一篑。
  一旦事涉甄贤,嘉斐就总是游走在失控的边缘,稍不注意便是崩塌。
  皇帝生气,甚至大失所望,也正是因为这一个瞬间的崩塌。
  情之所至,可以理解,但不可原谅。
  只因为嘉斐不是普通人家的儿郎,而是帝王之子。所以他可以宠爱任何他所心悦之人,但绝不可痴迷沉湎。他必须收放自如,一旦需要割舍,就杀伐决断毫不手软。
  生在帝王家,享有了更多的富贵权势,也意味着必须承担更多的责任,做出更多的牺牲。这是为君者的觉悟,是为天子殉道。
  而直至此时此刻,在嘉斐的身上,皇帝觉得,他始终看不到这种觉悟。
  假如嘉斐永远也不能具备这种觉悟,无论再如何文治武功,他也始终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这和父皇是否决定将大统传位与他没有关系,而是他自己会无法适应,会为此痛不欲生。
  嘉斐只是尚未意识到罢了,他和甄贤,注定不该是同路人。
  对于嘉斐这个儿子,以一国之君的立场,自然希望他终有觉悟,但以父亲的身份来说,许多个瞬间,皇帝也会忍不住想,不如就算了吧,顺其自然也是极好的,只要他能够幸福欢喜,能够免于痛苦。
  一瞬恍惚,皇帝骤然深吸一口气,收回散落远方的视线,低声反问:“召见过如何?未召见又如何?”身为皇帝,自然不能让儿子如此质问。
  但嘉钰一直看着他的父皇。
  不过短短片刻,他竟在父皇眼中看见了比这一生所见还要多的情感。
  他觉得这一刻的父皇前所未有的像一个鲜活的人,像一位忧虑、苦恼、矛盾的父亲。
  父皇并不是不在乎他们,并未想要抛弃他们,尤其是二哥。
  这么多年来,他对父皇的判断到底没有错。父皇依然是爱惜二哥,向着二哥的。
  嘉钰陡然松了一口气,一颗心吊起了数日,总算回到原位,立时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摔倒。
  但此时还没到尘埃落定,他不能这时候倒下去。
  嘉钰暗自狠狠一咬舌尖,继续沉着脸,追问:“若父皇已召见过张思远,多余的话,儿臣也不必说了。儿臣只再问一句,当朝天子,究竟是父皇,还是陈世钦?”
  他是故意如是问。
  然而这样直白忤逆的问话显然吓坏了他的母亲。
  “四郎!”不待皇帝发话,万贵妃已忍不住想把他往回按。
  但嘉钰哪里是能按住的。他反而愈进一步,紧紧盯着他的父皇逼问:
  “父皇身为天子,却为了区区一阉奴,将二哥置于诏狱而不顾,将我阻绝于禁墙之外,甚至连七郎这个刚从边关捡回一条性命的幼子也不闻不问,且不提国事,父子人伦父皇难道也不要了吗?”
  话音未落,万贵妃已直接晕在地上。
  皇帝倒是不生气,像是早已了然嘉钰的意图。
  “你二哥是自己要去诏狱的,没有人要关他。朕没有说过要关他。”
  他甚至抬手理了理道袍宽大的袖摆。
  父皇的表情和姿态都缓和下来了。
  嘉钰心中暗喜,面上却委屈噘嘴。
  “既然如此,父皇为何不肯见儿子们?是父皇不想见?还是有人不愿父皇见?”
  他略顿一瞬,咬唇垂目,哑声接道:
  “我为二哥谋,不过是自救。父皇,我们兄弟几个都是您的儿子,各自什么模样,您心中有数。倘若二哥有所不测,我宁愿自行了断,免有朝一日要被阉党玩弄于股掌之辱。”
  这个小四儿竟然吃死了为人父者心中的一念不忍,在拿命威胁他的父皇。
  他这个四儿子可实在是太过于聪明了。
  皇帝眯眼盯住嘉钰,良久咧嘴笑出声来。
  “‘玩弄’?谁能玩弄得你啊!你都能逼宫了!”
  “儿臣不敢。”嘉钰睫羽微颤,乖巧一瘪嘴。
  “你没什么不敢的。你连父皇都敢教训。”皇帝愈发乐呵呵瞅着他。
  那万贵妃晕了片刻,好容易悠悠转醒,就听见这么一句,慌忙匍匐上前扑在皇帝脚边,哀哀求告:“陛下 ,四郎尚且年少无知——”
  “你闭嘴。”
  不待她说完,皇帝已拂袖厌弃地推开她。
  他只盯着嘉钰,一敛神色,笑得锋利非常。
  “好啊。你这么聪明,说说看,朕把你二哥叫到这里来,还有什么可以和他说的?他主意那么大,连圣旨也说不接就不接,还有什么事需要知会给朕的?”
  “说两件事:第一件,拒鞑靼以击倭寇;第二件,杀奸商以充国库。”
  嘉钰立刻昂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锐意进取的精光。
  他倒是也不算替二哥编造。以他对二哥的了解,这两件事,二哥必是早已打算好的,只不过藏在心里还未正式铺开去做。
  尤其是第二件。
  因为甄贤恐怕会反对。
  坦白说,陆澜有罪,但也未必就真那么其罪当诛,其中多少身不由己,怕是不足为外人道。
  但历来国库空虚必取之于民,不从百姓手中取,便只能从商人家中取。
  这件事,若是二哥来提,必会因为甄贤而为难。所以只有他先替二哥说了,再由父皇下旨,才能让那甄贤无话可说。
  只可惜,任他为二哥做到如此地步,却始终及不上一句“拣尽寒枝”。
  嘉钰撇撇嘴,不由流露出一丝懊恼,负气哼道:“二哥一心一意为父皇虑国事,早已做下筹谋,若非小人步步相逼,何至于要躲去诏狱中避祸?”
  “他进诏狱是因为他抗旨杀了杨思定。”皇帝微微闭着眼。
  “父皇难道以为杨思定不该死吗?”嘉钰不服挑眉。
  杨思定该死,但不该死在靖王嘉斐手上。
  这一点嘉钰心里当然明白,否则当日他也不会苦劝二哥了。但既然都已经杀了,怎么能让父皇捏住这话柄。如若父皇已经不生气了,就不该再揪住这件事不放。
  如是想着,嘉钰便猛拿眼瞅着他父皇。
  那眼神皇帝又如何不懂,当即又一阵失笑。
  “该不该死都已经杀了。”他如是应了一声,便算是将这事揭过,转脸看住一直闷不吭声跪在旁边的嘉绶,清了清嗓子,“七郎,你四哥说的这些,你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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