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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尽寒枝 (沉佥)


  然而这皇帝却沉迷丹道,宠信宦官,无论书生如何劝谏也不肯听,仍然纵容宦官大权独揽,每日向他进奉仙丹,将国政玩弄于鼓掌。
  皇帝的皇后是果敢直言的贵族女子,几次三番直言进谏未果,便联合母族想要扳倒权宦。奈何宦官身在君侧,经营年久,皇宫大内尽是眼线。消息不慎走漏,皇后反而被扣上了勾连外戚的罪名,被宦官毒杀。
  那宦官害死了皇后,又将皇后的母族尽数迫害贬谪,而后便打起了东宫的主意,想要废黜年幼的太子,扶植自己的傀儡。
  结发妻子惨死,幼子危在旦夕,皇帝才幡然醒悟,然而宦官权盛,已难轻易铲除。
  皇帝只能向书生求援。
  书生便教皇帝将年幼的太子关在废弃冷宫中,严防死守不许任何人接近,名为禁闭,实为保护,表面上却对要韬光养晦对宦官假意顺从。
  于是皇帝便装作仍对宦官言听计从的样子,将太子关了起来,另立了与宦官为伍的妃子为新后,立新后的儿子为新的太子,背地里则与书生密谋削弱宦官手中的权力将之扳倒。
  然而宦官生性多疑为人精明且凶狠,朝中官员一半都是他的党羽,另一半里有许多又被他掌握着把柄,敢怒不敢言,更不敢站出来反抗。
  皇帝与书生几次三番尝试,都被宦官抢先一步破招,杀死了证人,毁灭了罪迹,又纠集党羽兴风作浪倒逼皇帝就范,更是反过来处心积虑想要罗织罪证陷害书生……
  这故事后来究竟如何,那书生究竟是生是死、皇帝与宦官究竟谁胜谁负,甄贤已经不记得了。
  也许是忘记了。
  也许是从未看到。
  记忆中深刻如同烙印的,只有当时祖父暴怒的脸,和当年的皇帝陛下质问他们从这书里看懂了点什么时复杂的眼神。
  他记得当时他回答说:“我只觉得,这故事里的许多人都像是见过的。明明是书中人事,却又是眼前情状。”气得祖父又打了他。
  其实当年的他根本什么也没有看懂,否则怎么敢放肆至此,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更从来没有想过,这本书原来竟是他的父亲写出来的。
  原来是因为这个。
  原来如此。
  种种揣测,流言蜚语,说他甄氏是不识时务见罪于陈督主云云,其实落到实处,不过就是这样一本“反书”……
  而这本“反书”,竟然是他无知无畏从父亲的书房里偷了出来,才招引了无可挽回的祸事。
  难怪那时候,祖父气得险些将他打死,甚至竟要让父亲跪在院子里,一页一页亲手把这书烧个干净。
  可既然都已烧得干净了,又如何偏偏留下这一本手稿,事到如今仍留在太上皇陛下的枕头里?
  那么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太上皇每夜枕着这本《梦中记》,又都在梦中见着些什么呢?
  太上皇竟还要来问他,父亲写得到底好不好。
  他又能如何作答?
  明明他的父亲,他的家人,都已死在这南柯一梦之中了。
  甄贤经不住溢出一声苦涩叹息。
  心里似遽然被捅出一个大窟窿,又疼又冷,汩汩往外冒着血。
  “陛下是想听实话么?”他甚至没法抬起头再多看面前的老者一眼,只能兀自死死咬着嘴唇。
  太上皇眯着眼细细地看他,看他与他的父亲庶几相似的眉眼,甚至是神情,那一点就算低垂着双眼也仍然不看放下的固执和骄傲,而后从鼻息间轻哼了一声,算是应准。
  几乎是同时,甄贤的眉心就难以察觉地拧了一下,“我觉得,父亲他写得好。”
  太上皇当即大笑起来。
  “对!他写得好,写得没有一句不对。所以他才该死!杀死他的不是陈世钦,不是朕,是他自己!”


第138章 四十、他该死(4)
  他愤怒地嘶吼,已然浑浊的双眼中瞬间绽放出灼热光华,如同拼尽全力的最后燃烧,整个人都因为情绪激动而剧烈颤抖,秫秫如风中落叶,一边却又放声痛骂:
  “他该死!最该死是他到最后也不肯低头认错,不肯服软!哪怕他只说一句,只要他说一句‘无心之失’,朕也能设法保住他。可他偏偏不肯!他宁愿去死,搭上全家老小一起去死,也不肯跪下认错求饶。好个铁骨铮铮宁折不弯啊!可他这到底算什么?他算什么儿子、丈夫,父亲?算什么男人?”
  甄贤几次想伸手扶住他,都被他用力地挥开,只能怔怔看着这个双眼通红近乎癫狂的老人,竟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才好。
  著反书,隐喻当今,这是谋逆的死罪。越是无一字虚言,越是不能为上位者所容。文字之狱兴起,何止株连九族,只怕是但凡有所往来的,都要被牵连。便是没有往来,也能生造出往来,就如同索命的阎王,想要谁死,谁都逃不了。
  可若说他的父亲当真有犯上谋逆的意思……那又怎么可能?
  甄贤不禁苦笑。
  父亲与太上皇之间,虽然与他和陛下不尽相同,却又如斯相似。
  甚至,甄贤常觉得,比之他的优柔脆弱,父亲是更坚定刚毅的那一个。
  父亲这一生,直到死去的那一天为止,没有一日离开过太上皇。
  两个自幼小时就在一起的人,就像两棵伴生的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父亲怎么会真有谋逆作乱之心呢。也没必要。倘若厌倦,父亲怕是早就带着母亲和他们兄弟二人拂袖而走归隐田园去了。
  甄贤猜想,父亲也许是因为失望,也许是愤懑不得纾解,又或许真就如太上皇所言,是“天生反骨”,不吐不快。
  可那又如何呢?
  父亲不过是说了实话罢了。
  心中这样想的,未必只有父亲一个。那些人只是都不愿或不敢说出来罢了。
  可……说出众人不敢说的实话,当真就这样该死么?
  太上皇如此声嘶力竭地骂父亲,说父亲是自己害死了自己。
  然而甄贤觉得不是。
  父亲之死,不是因为父亲做错了什么,亦不是因为陈世钦有多么神通广大无法战胜。
  陈世钦不过是借势而为罢了。
  真正杀死了父亲的,是天子的脸面,是统治的绝对不可撼动。
  因为有些实话,皇上根本不想听,不想认,也不能认。
  因为皇帝不能犯错,即便是真的错了,也必须当成没有错,绝不允许一星半点的质疑。
  甚至直到这一刻,太上皇也还是不认的。
  怒骂父亲,拿他的家人做借口,仿佛只要证明父亲是这天底下最败坏不孝的男人,就能洗净自己手上沾染的血。
  但他的家人,他的祖父、母亲甚至年少的兄长心中究竟又是如何想的?是否当真会如太上皇所言一般为此怨怪父亲?
  甄贤想来想去,始终觉得不会。
  这么多年过去了,甄贤也一直记得,那时在诏狱,母亲一手抱着他,一手抱着他的哥哥,朱唇紧抿作一线,虽然一言不发,眉间却无半点惧色。而他的祖父纵然之前那样暴怒起来痛揍了他和父亲,到了这时候也只是沉默阖目正襟危坐罢了。
  然而当年的他实在太小了,什么也不懂。
  而今回想,那并不是因为认命,而是彻底的看淡与看透,是得其所的凌然。
  他已然远逝的家人,骨子里其实都是一样。
  甄贤出神良久,只有喟然苦笑。
  “陛下当年,曾经是祖父的学生,也曾见识过我的母亲和兄长,其实陛下的心里清楚明白,我爹他……他们——”
  “你不许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朕!”太上皇勃然怒吼着打断他,仿佛他低声吐露的是如何不可接受的残酷话语,将手边能抓到的一切东西都扔出去,像个耍赖的婴孩。
  甄贤只能静静看着,无法阻拦,也并不想阻拦。
  空荡荡的殿内好一阵呯呯乱响,却无一人敢再入内。
  不知过去多久,太上皇才渐渐平复下来,一如终于完成了最后的挣扎。
  他靠在床头的屏风下,胸口因为精力的透支而剧烈起伏,凹陷枯瘦的喉骨上下滚动不停。
  “正月里嘉斐曾经问起当年的旧案究竟是为的什么。朕没有告诉他。朕叫你来,只想告诉你。就算是皇帝,也有保不住的人。如若那些人各个都想要你死,你该不该死,都无所谓。不要给他们咬死你的借口。不要学你爹。不要让朕的儿子伤心难过。”
  他闭着眼,叹息冗长。
  甄贤闻之怔忡良久,竟如同被一根锋利的冰锥狠狠刺进心底至柔软处,一时如鲠在喉,想说“臣不惧死,只怕不能死得其所”,最终也还是默然咽回肚里。
  没有必要。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又何必多言。他原本也无需向太上皇明志。
  “臣……要为臣的主君,尽所能,做能做之事。”甄贤低头思忖片刻,安静地轻声开口。
  太上皇沉默良久,久到甄贤几乎以为他已然睡着了时蓦地睁开了眼。
  “蕴礼说得没错。你果然还是……更像他一些。”他深深看住甄贤,看那张肖似脸庞,又是许久,眼中沸腾不息的浓烈恍惚竟似望见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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