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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尽寒枝 (沉佥)


  见这小子到底老实了,嘉斐才静静瞥了他一眼,也不与他多说,就转而看住那些跪了一地的侍人们,长声叹息。
  “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平寇也好,安民也好,事不是我一个人做的,好不该都记在我头上。我在南直隶,原本就是个过客,就算走了,还有胡都堂和两省三司的大人们在,这三年来如何,将来还是如何,不必过于忧心。”
  他让他们全都起来,又安抚允诺:
  “你们若是想回家去,我自会好好安置;若是想留在府里,父皇并未下旨要撤府,你们能留一日就留一日,哪天留不住了,我也会请胡都堂给你们安排好的去处——”
  “小人愿意随王爷入秦!”话音未落,已有一人抢先喊起来。
  “小人也愿意追随王爷!王爷去哪里,小人跟着就是了!”
  既有人牵了头,其余人便也跟着嚷起来,誓死效忠的呼声此起彼伏。
  嘉斐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人生至此,他听过太多表忠心的话,早已听得麻木了,却无一刻如此刻,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就要破膛而出。
  这是泥洼之下的簇拥。
  有这么一群人,无论贵贱,无论生死,都愿意紧跟着他。
  但人不该是这样的。大多数人都不是这样的。趋利避害,人之天性。这些人本可以果断舍弃他,逃去更安全稳妥的地方。可他们没有。
  而他们不过是一群面目模糊的平民,比起那些光鲜亮丽的达官贵胄,当真是草一样的人,甚至从不被记住名姓。但他们却选择不再随风摇摆。
  他们是最卑贱者,又是最高尚者。
  但他们并不是他自己挣来的,而是小贤赐给他的。
  他们所誓愿追随的,是他,又不是他,是有甄贤相伴身边的靖王嘉斐。
  是小贤使他成为了他。
  这种感觉何其微妙。
  嘉斐骤然觉得词穷,无论如何开口,都显得多余。
  他感觉甄贤似乎握了握他的手,就像微凉却柔韧的水,流淌过他的掌心指尖。
  小贤在和大家说些什么,但他根本听不真切。
  心中有激流澎湃,击浪之声却夹杂着酸涩,如有痛呼,隔绝了万事万物的喑哑。
  他在众人退去折返内堂以后,看见甄贤唇角一闪而过的笑意。
  “你笑话我。”
  他立刻抱怨起来,撒气一般。
  “我没有。”甄贤回身看着他,明显屏着笑,又屏不住了,干脆低眉垂目笑出声来,“我只是想起当年,在永和宫初见着殿下的时候,和如今这位靖王爷简直不似同一人。”
  “你笑话我小时候傻,没见识,受点打击就沉不住气,还哭鼻子。”嘉斐皱着眉,耍赖似的拽着甄贤不肯撒手。
  甄贤挣脱不开,被他抓到跟前按得没法动弹,只能笑道:“我可没这么说,都是您殿下自己说的。”
  嘉斐蓦地有些惆怅。
  “望着就要到而立之年了,能还和十岁的娃娃一样么。”
  他伸手将甄贤环在怀里,倾身听着熟悉心跳。
  小贤的身体是温暖的,一如许多年前的那一天,他忽然失去了母亲,被父亲关在永和宫里,也是同样的温暖,让他从茫然混乱之中喘过一口气来,感觉拥住了活下去的勇气。
  “是不是我……真的太贪心?”
  他喟然闭起眼,自嘲苦笑。
  “老天爷把你还给了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是不是该要息心断妄珍惜眼前?”
  这原本并不是提问。
  他知道他其实根本得不到回答。
  他只是任性地埋着脸,觉得自己像个溺水者,一边固执挣扎,一边滑向冰冷深渊下的解脱。
  良久,他听见甄贤的声音在万籁俱寂间平静。
  “殿下何妄之有?”
  那声音不轻不重,低而婉转,却沉着有力,字字有声。
  “殿下志之所在,究竟是天下至极的权力,还是福泽于民的能力?”
  嘉斐倏地睁开眼。
  怎么可能息心呢。
  自从当年下定决心时起,从母亲死去时起,或许,是从在此世间发出第一声啼哭时起,早已注定了他的无法解脱。
  非生即死,唯有不死不休。
  他从未有一刻忘记,他曾立誓要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人人有恒业,良善得安乐,更曾宏愿要这天地立心,生民立命,百家复兴,万世太平。
  他所想要的,唯有此道才能实现,才得守护,唯有此道,才是他的正道。
  既然如此,就算当真入秦,又如何?
  秦地之民,也是他的子民,是天下之民。
  他知道小贤在看着他。
  嘉斐缓缓直起身子。
  “我若是去秦地——”
  实话说来,他当真无法揣测此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吉是凶。
  父皇旨意下得突然,更下得蹊跷,京中只怕有变。
  留在京中的弟弟与恩师杳无音讯,流亡北地的幼子与忠信亦不知安否,或许真是死局,再无生机。
  他无从知晓,更没有退路,唯有勇往直前。
  眸中有一星火光,烈烈渐成燎原之势。
  他抬头迎着甄贤目光,却见甄贤唇角轻盈一扬。
  “我倒是以为,殿下未必当真就要入秦。”


第109章 三十二、入秦之诏(7)
  那神情看来竟似已有成竹在胸。
  嘉斐略吃了一惊,想要问他,又觉怎么开口都不妥,一时竟望着他怔住了。
  甄贤却径自取了自己傍身的佩剑来。
  这把剑还是殿下当年赠他的,陪伴他这许多年,从北方关外到东南海疆,虽只是一柄作为象征的文剑,并不堪大用,却也从未离过身。
  而今他当着靖王殿下的面将这剑拔出来。
  嘉斐又是一惊,当即一把按住他手,紧张地什么也顾不得了,就问:“小贤你要做什么?”
  “我以为圣上让殿下入秦地的意思,是要殿下成‘勤’王事。”甄贤看着他,当即沉声应道,目光转向搁在一旁的那身御赐常服。
  他把摆在最面上的那条衣带取过来,仔细摸了摸,就用手中剑沿着窄边的缝线拆开一个小口,毫不意外,从内中取出一条仔细折叠的薄丝巾子来,上头还密密麻麻用朱笔写着字,落了正红的大印。
  嘉斐只望了一眼,不用细看内容,也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衣带诏。
  父皇竟用这种发自令下了别的旨意,难怪忽然要找借口赐小贤这身衣裳。
  可陈世钦最是多疑,这种前人史载的“把戏”如果能逃得过陈公公的法眼?多半也就是仗着御赐之物陈世钦毕竟不敢公然拆毁来查看。外加这方丝巾极为轻薄,缝在衣带之中实在不容易察觉。
  但陈世钦一定还是不放心的。不然又何至于亲自跟着张思远南下来传那一道前旨,只怕是已从禁城到南直隶把张思远死死盯了一路,看方才的意思,是还打算要盯着他启程往秦地去才肯罢休。尤其一旦离开了南直隶,多半又难有太平。
  “只怕这一举‘勤王’不成,就只能做‘秦王’了。”
  嘉斐将那方满是朱红文字的丝巾接过来静静看完,喟然长叹。
  他把丝巾仍交还给甄贤收好。
  甄贤便将之照样收回那衣带里,抬头看住嘉斐。
  “‘勤王’也好,‘秦王’也罢,终要一战见分晓。难道殿下还会怯战不成?”
  他的眼神平静坦然,虽如是问,却有无限笃定。
  嘉斐不由低软了嗓音,“你知道我的。我只担心——”后半句话,他未能说下去,只抬手轻抚在甄贤锁骨处的旧伤上。
  甄贤眸色微微一荡,立刻垂下睫羽。
  “昨夜梦见金龙腾于东南方,红光耀日,普照山河,今日便有圣旨到。殿下此去定有上苍庇佑,当可成事。只要殿下平安,甄贤自然平安。”
  倘若殿下不测,甄贤纵能苟活,也没什么意思。
  他心里从来都是这样想的。但如此不吉利的话,此刻还是不说出口的好。甄贤深深吐息,暗自在袖中握紧了双拳。
  圣旨来得突然,前一刻这人分明还在为两身常服念叨个没完,这会儿就冒出这么个梦,想是现诌来哄人的。
  更激烈一点的,揣在心里,绝不肯说出来。
  可即便不说,靖王殿下又如何不懂。
  胸中骤然潮涌。嘉斐无言望住甄贤,良久默默倾身将人拥入怀里。


第110章 三十三、净街之乱(1)
  江南织造局的人前阵子回京谒见天子,耽搁了一阵才走,如若没记错的话,是当年在苏州打过那么一点交道的内官,姓张名思远的,而今大约能算是二哥的人。
  嘉钰觉得蹊跷。
  三年前父皇杀了卢世全几人后便立即收手,不但将二哥仍留在南直隶,七郎也并未能离开东宫返回昭王府。陈世钦虽暂时失去了对浙直两省的控制,却仍将七郎捏在手中。
  而远走北疆的崔莹和小世子也一直没有回来。
  这母子俩的下落,许多人并不知道,许多人未必不知,但没有人会轻易纠缠。
  新的平衡一旦达成,谁也不会再妄动一子。
  居庸关外从来不是陈世钦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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