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斐看了义愤填膺的众人一眼,语声一沉。
“如今东厂派来杀三娘的杀手已经在路上了,拦截是拦不住的,防也不胜防。大战在即,容不得差错,更容不得乱心。所以我给你们一次选择的机会,你们要想好。”
他说到此处,刻意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
“愿意留下的,还是军中兄弟,一切依照军律用军功说话,既不会为难大家,也没有什么优待;想要追随三娘的,今夜子正,带着你们的船走。我给你们足够维持半年的粮草,半年以后,靠你们自己。至于去哪儿,干什么,我不管。我只有一点要求——不许为难自己人。如有一日,你们袭扰了我朝的商船或是沿海百姓,今时如何剿灭倭寇,将来一样如何剿灭你们。到那时候,兵戎相见,没有情面可讲。”
他说得十分严肃,眸色更是比刀剑还要锋利,显然并不是在说笑。
众军猛听见这一番话,瞬间有点发懵,全怔怔望着他,发不出什么声音。
殿下是要快刀斩乱麻,防止众军受人挑拨而哗变。
这其中要防的自然也包括陆澜。
甄贤暗自握紧了遮在袖中的双拳。
顾三娘在军中威信颇高,尤其这些龙虎寨出来的人更是仍将她视为女寨主,如有不忿三娘遭遇而生出异心者,宁愿忍痛断腕,也不能留下。
让他们走,总比让他们乱要来的好。
但这些人从前就全是盗匪,如今这么一走,必要成为海盗,不威慑他们是不行的。
又及这些人也算是这支新军中的元老,倘若走得多了,只怕动摇军心,会引起更大的乱子。
殿下此举,多少有些赌博的意味,赌从临安南下一路,他这个主帅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究竟如何,更是赌这些人的义气与心智究竟如何。
所以殿下才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留在军中尚有功勋可搏,而若是跟随三娘,此去便只有半年可以保障,半年之后就是自生自灭。
威逼利诱,靖王殿下自然也是半点不含糊的。
甄贤看见陆澜唇角扯出一抹冷笑,忽然很怕这人又说出什么搅混水的怪话来,原本想先声堵他的嘴,不料却被另一人抢了先。
“我留下。”
张二兀自低头闷了半晌,上前一步,皱着眉开口。
顾三娘似没有料到,瞳光一颤,喃喃问:“你……不和我走?”
张二面露难色,良久尴尬苦笑。
“三娘……我原本就是个军户,除了上阵厮杀不懂什么别的。好不容易王爷让我从逃兵做回了边军,还让我做了千户,我若是再逃了,对得起谁?”
他嗓音有些哽咽,忽然激动地又抢上前两步,紧紧抓住顾三娘双臂,一副泪都要涌出来的模样。
“但是你要好好活着!跟大哥一起,好好活着!”他双眼熬红着,死死盯住顾三娘,反复念了好几遍。
顾三娘便也只能红了眼圈望着他,一气儿应诺,说不出别的来。
这龙虎寨最先时便只有顾三娘和张二两个,在寨中众人心目中,张二哥这个二当家的威信也并不比顾三娘差。而今张二却率先站了出来,与顾三娘作别,要留在军中。人群里一阵私语骚动,终于渐渐分出两边来。陆陆续续有三十余人出列,表示要跟着三娘一起走,其余大部分都说还是愿意留在军中。
当初从龙虎寨出来的这些人,经过一路拼杀,没有战死的大多都已有军功在身,其中不少更是已做了百户。
既然能做统领百人的军官,又有几人还会愿意回去做飘零不定的匪人?
何况又有张二已做了表率,跟着二当家,也不算背弃了兄弟情义。
顾三娘的眼泪到底是涌出来了,一边抹着泪花,一边努力笑着和她的弟兄们话别。
众人也便拥上去围住她,叫她保重。
夜幕星辰之下,火光映照之中,有哭有笑。
这画面看着何其感伤,正是离别情景。甄贤却莫名觉得一阵阵发冷,说不上哪儿古怪。
他看见陆澜站在顾三娘身边侧目望着他冷笑。
那笑容满是嘲弄,叫他浑身不舒服,只能扭头避开。
嘉斐让顾三娘自己挑了一艘战船,带着她的三十余人,和足够半年的粮草出海。
临行之时,靖王殿下命身边的卫军取了一个檀木盒子来,亲手递给顾三娘,“我答应你的平反昭雪,一个也不会少,待时候到了,你自会看到。”
顾三娘接过盒子来打开一看,见里面是一张纯金打造的鬼面,上头还雕着花,工艺精妙,十分贵气。
东西大约是崔夫人在京中张罗了和那些军资一起送来的。想来是在圣意下来以前就准备好的,原本打算战事平定再拿出来,只是没想到皇帝陛下忽然发了话。
殿下对这个堪称号令群雄的小姑娘也算是下过心思了。
甄贤怔怔看着那鬼面好一阵出神。
众军都没见过这么金灿灿的新鲜玩意儿,都发出啧啧赞叹声。
顾三娘也十分惊喜,大约是没想到自己一句并没抱太大期望的玩话王爷竟会放在心上,立刻很是珍爱地捧在了怀里。
“我顾三虽不是什么大英雄真好汉,却也绝不会让人瞧不起我。王爷也等着看好吧。”
她把拳头握在心口,冲靖王殿下行了个礼,扭身跳上船去,把那张金鬼面戴在脸上,一副神气模样。
陆澜是最后一个登船的。
“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修文贤弟说。”
他昂着头,直盯着靖王殿下的眼睛,完全是一副挑衅模样。
他也根本不等靖王殿下应允,就抢先一把将甄贤拽过去,用力之大,甄贤脚下不稳,险些一个踉跄摔进他怀里。
这场面多少有些尴尬。无非是仗着这种时候靖王殿下不至于为区区话别的小事当众和他抢人罢了。
甄贤觉得难堪极了,下意识就反推陆澜一把,想要保持距离。
陆澜却执意死死扣住他,愈发凑近到他耳边去,轻笑低语。
“你来信叫我,我前脚离开寨子,后脚徐达虎就立刻领着一路官军接了手。我猜这事靖王殿下应该没和你商量过,否则以你对我的了解,当会劝他不要这么做。虽然能不能劝得住,又是另一回事。”
他嗓音里的笑意冰冷,愈发不掩讥讽。甄贤闻声骤然一僵。
原来是这样……
那种持续不散的异样寒意终于在这一瞬间无比透彻。
殿下并不是全然在冒险赌博的。
相反殿下什么都意料到了,甚至比他更早就清楚决绝地断定了陆澜不会合作。
既然不愿合作,便是需要解决的变数。
从一开始,殿下做得就是让陆澜和顾三娘一起走的准备。
让徐达虎迅速接手龙虎寨,是为了断陆澜的后路。陆澜没了苦心经营的旧山头,无论愿意或不愿意都只能带着三娘出海,寻找新的驻地,前路艰险,世事难料,短期之内绝无可能再卷土重来。
如此想,方才张二那一番堪为表率的陈词,只怕也是事先安排好的。殿下大约早已与张二达成了什么共识,当众演这一出,是为了定军心。
既然顾三娘和陆澜都要走,将张二稳住以后推上去,使之成为一面新的旗帜,便是殿下唯一的筹码。
射人射马,擒贼擒王,倒是像极了殿下一贯的风格。
靖王殿下吃定的不是别的,唯“人心”二字而已。
甄贤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他并不觉得殿下做错了什么。
以殿下的立场,原本并不需要这样煞费苦心,却还是竭尽所能地这样做了,用心良苦只为给三娘留一条活路,这是殿下的仁心。
但身为统帅,身为王者,只有仁心是不行的。
殿下所身负的,不是一两个人的性命,而是以千万计的性命,是天下苍生的性命,如若需要舍弃,就必须果断舍弃,哪怕这种“舍弃”充斥着欺骗与算计。
舍弃三娘和陆澜,是殿下必须做的事。余下所能尽心者,只是如何让这“舍弃”尽量温情一些,不必太过残酷、难看……
他明明十分清楚,心里却还是堵得发慌。
他到底还是太心软了。
或许殿下之所以不将这些关键处告诉他,正是因为看透了他如斯心软。
殿下太知道他下不去手。
甄贤痛苦不堪地闭上了眼。
他听见陆澜又在耳畔轻笑。
“你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定要自己也被烧成了灰,才肯死心。所幸我大约是看不到那一天的惨象了,可以假装你诸事如意宏图得展到底,不必为你唏嘘难过。”
这声音似有怅然,却叫他抑制不住得浑身发抖。
陆澜离去前的侧脸在夜晚忽明忽暗的火光下刀削斧凿一般,明暗深刻。
甄贤只能死死咬紧牙关,全进全身气力,把自己藏进火光投下的阴影里。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海边站了多久,回神时眼前已没有顾三娘和陆澜的身影,也再没有扬起的船帆,唯有冷硬海风吹得人肺腑透凉。
嘉斐从身后拥住他,将一件厚披风裹在他身上,低低在他耳边询问:“……那姓陆的又和你胡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