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丁奢死后,湘水宫便彻底脱离了江湖的身份,如今只从商。但从商也不如意,丁湘大小姐为重振湘水宫,现在也只是在苦苦支撑。
而吴为道这般需要避人耳目的人,就喜欢住在这样清净的客栈中。
邱灵赋提着酒,他的目光本该望向远方,不再为稀奇的风景偏离半分。可他路过紫湘楼冷清的门口时,冥冥之中像有无形的丝线牵着他的脊骨和目光。
他鬼使神差,往那冷清的黑暗里扫了一眼。
这是他这辈子最后悔又最幸运的一眼。
在他今后漫长的日子里,他都比曾经的日子更悲又更喜。他会戴上脚镣,被自私的欲望折磨终身又贪享终身。
而多年后,邱灵赋在将死之前再回想起当初,也许在看这一眼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料到了将来这一切。
邱灵赋像是被无形的丝线所牵引,他带着鬼魅又空洞的神色,走向了那扇冷清的门。这紫域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远去,他靠近那扇门,只听得见自己在阳光中喝醉的心脏开始复苏。
他像早就知道那里该坐着一人,而那人又在什么位置。他第一眼就看见了那角落中的紫衣人。
紫色是紫域的颜色,是毒-药的颜色,也是浩瀚江河湖海里最浓重的颜色。
即使如此,那人坐在那里也不招摇。在紫域没什么是招摇的。
客栈里人只有寥寥几个,但大都是在这惨淡的酒楼里麻木地做着事。只有那紫衣人一人,在近乎享受地品茶,仿佛这紫湘楼还是往日那般繁华。
邱灵赋走近他,不等他邀请,便坐在了他面前的长凳上。他这擅自的一坐倒不是挑衅,实际上无半点戾气,反而好似被人钳着双臂压上来似的。
邱灵赋抬起眼,直视着那眼前的人。
那紫衣人将茶杯放下,露出一张熟悉又平庸面孔,一双陌生又冷漠的眼睛。
邱灵赋瞳孔骤然一缩。
可他又在一瞬间捏紧拳头,他第一次如此沉得住气,忍了忍,只低声道:“是你。”
那人摇头:“也不是我。”
他说得奇怪,又指了指自己这张脸:“这张脸是假的,不过确实是我挂着这幅脸皮与小石交了好友。我还曾以其他面孔与邱小少爷在那山洞中一起待过。不过邱小少爷不记得也罢。”
是他害了小石,也是他害了自己。他是段惊蛰的走狗,是要杀死阿魄的凶手!
他与这人就隔着一张桌,一杯茶。
可此时邱灵赋没有把手放在剑上,此时那些汹涌的情绪似乎比想象中更容易忍下。他只是盯着他,轻声道:“为一个死人办事?难道你也中了什么毒不成?”
那人摇头:“他是个聪明人,死后的事可不能交给仇人,只能交给有共同利益的人。”
邱灵赋很清楚他为何要坐在这里,而自己问什么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所以呢?”
那人看邱灵赋是个聪明人,也不多言:“谁都想从哪个秘密捞点好处,我正好也觉得那秘密能让我找到一个需要找的人。”
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从桌子上推给邱灵赋:“我不过是从聪明人的计划里顺手牵羊。”
邱灵赋没有去看那信封:“这是要我做何事?”
他话虽脱口,可心中似已经有数。
那紫衣人道:“无趣之事。”
邱灵赋又低下眼睛:“你要等何人?”
那人又道:“无趣之人。”
邱灵赋沉吟片刻,又道:“我帮你找人,你直接告诉我······”
“你猜我找了多少年?”那人打断他的话,露出个阴寒的表情,“说出来怕是会吓死邱小少爷。”
看来他非让自己做那事不可。
那人说那话时有一股压抑的暗火,那火就像是天边滚烫又渐暗的晚霞,一天一天从他心里滚过,烫了成百上万次。一般人从他身上看不到火,只能看到黑夜,可黑夜便是被火烧出来的。
相比之下,无论是段惊蛰的疯狂与邱灵赋的怒气,都孩子一般尖锐无常。他的暗火更永恒不衰,看起来更平静无痕。
邱灵赋突然有些惧怕他,可此时他更惧怕的是自己。
他低眼,看向将那封信,又伸出手,将那封信拿在手中看着。好似他不必拆开这信封,光是这么看着,便能看出那里边是什么。
这是许碧川闭口不谈的秘密,也是邱心素守口如瓶的故事,更是许渝以死保护的命运。这是江湖的命,朝廷的命,天下人的命。
他们都清楚,拥有这个秘密的人,都不得好死。所以他们无一人与自己透露,邱灵赋也无真意去知道。
可好笑的是,这个所有人都渴望的秘密,偏要送到了最不渴望它的自己面前,让他的命与这个秘密合二为一。
邱灵赋撕开那信封,纸张缓慢地碎裂声沙沙作响,听起来像是枯叶碾作尘。
他抽出信封内的纸张,里边只有一页纸。但他看得更慢,足足半个时辰。
那紫衣人也极其耐心,直到他看见邱灵赋终于把那张纸塞进他带来的酒坛中,便想象着那墨慢慢融在酒中,白白污浊了一坛好酒。
邱灵赋神色未有太大的变化,但那紫衣人却从他的眼睛已经看得出他心已大乱。
邱灵赋道:“这只是那秘密的一半,段惊蛰在出下下策。”
那人冷笑道:“那你的毒是如何好的?”
邱灵赋眼睛微怔,缓过神来时,已经惊起了一身冷汗。
那紫衣人面上挂着嘲讽的笑容,径自站起了身。邱灵赋立刻慌忙抬起头看他,生怕那人走了一般。
那紫衣人在他脸上扫了一眼,笑得像是玩弄人的街头恶癞子。也许这个笑容,是死去的段惊蛰通过这人传到邱灵赋面前的也不一定。
邱灵赋知道自己脸上露出了什么神情,其实自己想要做什么,他本身就很清楚。
邱灵赋低下头,他站起来,提着那壶酒,出了紫湘楼冷清的大门,走入了嘈杂的街道。
他很快便看到紫江筑的楼牌。
远远地,他的心脏跳动得如此剧烈,甚至兴奋得让他感到头昏眼花。他忽然扒住路边的墙壁,胃里翻江倒海,他疯狂地呕吐起来。
可他一日未进食,实在吐不出什么来,可他近乎折磨自己地看着地上,心里还想着自己最近吃下的,是阿魄留给他的松子糖。
这么一吐,几乎要去他半条命。他以前感觉有刀子搅动他的五脏六腑,而此时更像是他亲手拿着刀子,搅动着娘和阿魄的心脏!
等吹了会儿冷风终于站稳了,他又低声说道:“阿魄,我已经决定了像你一样······我本来已经决定好了的!”
娘、阿魄······再原谅我一次吧,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今后让我永远穿不暖也好,让我风餐露宿也好,夺去我一半的寿命也好,我就为自己贪婪这最后一次······今后我会用剩下的这半辈子,弥补我的过错。
让死去的魂魄再复活一次吧。像十五年前那样,从死亡的灰烬里复活一次,送他来到自己面前。
可邱灵赋又神色悲恸:可他们不会原谅我的!死人不会,活人也不会。
邱灵赋又提起精神,往那紫江筑走去,神情冷漠得就像是誓死的人。
不得好死,我绝对会不得好死的。
紫江筑的说书人正在说着陈词滥调,他说着几个月前的雪,几个月前的人。
那人倒背如流,轻松地点着白雪岭上死去侠士的名字。说书人有没有心没关系,关键是要有一张好嘴,还有一个好脑子。紫江筑的说书人脑子自然好,毕竟紫江筑可是淮京江海楼的东西,江海楼里可有个大名鼎鼎的饭酒老儿。
邱灵赋将那酒坛子放在门口走了进来。他走向的是那说书人在的地方。
满座的人看着他,那说书人也在看着他。
那说书人端起一副小瞧的嘴脸:“你是······”
他说着表情渐渐僵硬,神色开始慌乱,再出口声音已经变了样:“邱灵赋·····邱、邱灵赋!”
不是谁都见过邱灵赋,也不是谁都认得出邱灵赋,但唯有说书人一定认得。
因为他的眉眼本就神似邱心素,邱心素的样貌说书人怎会不知?
来人长发色浅,披在身后好似蒙着层阳光,五官淡如月华,眉宇间一股灰烬一般的冷煞,若一晃眼也会被当作是邱心素也情有可原。
他是邱灵赋!
好似演了一出戏,说书的才念了前白,那扮戏的就上前来。
可他是邱灵赋,他是知道那宝物所在的邱灵赋,也是引得无数人死去的邱灵赋。既是人人求而不得的珍贵,也是万罪不赦恶种。
这满江海楼的人想走,下意识觉得这不是该留的地方,可脚下又像是生了根,他们的心开始又贪又怕,还兴奋非常。
他们纷纷亮起武器,一时间上百道刀剑光全映在邱灵赋身上。
薛其掌柜本要上前劝慰,可一听那是邱灵赋,便也收住了脚步。要是饭酒老儿与邱灵赋来了,饭酒老儿还得让着邱灵赋。因为整个江湖都想知道,这邱灵赋要说什么,包括他自己。
这件事也必须由邱灵赋来说,而不是饭酒老儿。因为只有在风口浪尖说的话,总能更被人记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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