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道:“侄儿记得了。”
嵇穆远示意我坐下,我便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了。腰间玉佩随之摇晃,泠然有声。
嵇穆远向下扫了一眼,道:“我记得,你一向不喜佩这些东西。”
不是不喜,只是不能。孔夫子有云“君子必佩玉”,或许梁上君子,终算不得君子。
“闲居在家,戴一戴也无妨。”
嵇穆远笑了笑,又看了一眼:“这佩带瞧着眼熟,是子回送你的那一条吧。”
我一怔:“子回?”
这名字听来有些熟悉,我却记不得究竟是谁了。
嵇穆远有些讶异地看着我:“意儿不记得了?不就是你儿时救过的那个小乞丐么?我虽未见过,却常听你说起。后来他离开时,你可难过了好一阵子,整天带着他给你的这条带子,年纪虽小,却已懂了些情义。我原以为你早已把它丢了的,却不想,竟还留着。”
作者有话要说: 天寒,冷。
第9章 南府鹿
封府获罪之前的事,我大多都不记得了;可对于子回这个名字,多少还有些印象。
那时我还小,整日被我那严苛的爹关在府里,读的是圣贤书,习的是正派武,难得有闲时出门,自是欢喜得不得了。正儿八经的功夫没学会多少,溜的功夫倒是一流,一眨眼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任再多人跟着也找不着我;等到玩够了,便回去用些威吓的语言吓吓他们,那些人保证绝不在我爹面前提起此事,我满意了,就赏他们些小玩意。一来二去,竟达成了共识,出门出的也越发惬意。
那是个阴天,我在东巷玩够了,回去时天蒙蒙地飘起了雨。不大,我却怕淋湿了衣服回去挨骂,就找了个棚子躲着。细细密密的雨滴滴答答地落到棚子上,甚是悦耳。我躲了一会,才发觉底下原不止我一个。
棚子下铺着一张草席,有个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背靠着墙,头埋进臂弯里抱膝坐着,身上是带补丁的黑色粗布衣,头发乱,隐隐散发着异味,极不雅观。
我伸手呵了呵气,再一看,却见他在发抖。祖宗云一场秋雨一场寒,秋天的雨比不得夏日的雨水清凉可爱,是夹杂着寒气的,能渗到人的骨子里去。我平日读多了圣人言,不得其精髓却也知诸如仁者爱人之类的大道理,于是很好心地坐到他旁边去,把身上的袍子解开挪了一半给他。
许是察觉有人接近,那孩子猛地抬起头,脏兮兮的小脸上却有一双乌亮的眼睛。这双乌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拿着袍子的手僵在半空,不知该不该动。
过了会,我见他未有所动作,方才轻轻将袍子放了下去。
他重新低下头,把身子缩了缩。
我瞧一瞧他那破烂的衣服,再瞧瞧自己前两日新做的秋衣,顿觉生活不易,生而有幸。
原本我俩之间隔着一个胳膊的距离,后来不知怎的,许是玩累了的缘故,我竟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歪着脑袋靠在旁边人的身上,他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一副忍辱负重的表情。
我打了个哈欠坐起来,发现雨已停了。
我嘿嘿对他笑道:“多谢躲雨之恩,兄台若不嫌弃,这件袍子便做谢礼赠给兄台了吧。”
他拿着袍子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推回来。
那时雨后的空气清凉干净,不算回去后被我爹罚着抄了几日的书扎了几日的马步的话,还是个极不错的日子。
我笑道:“这么久的事了,伯父竟还记得。”
嵇穆远淡淡笑了笑:“你家管得严,平时没什么交好的。就这么一个听你提过的,自然印象深些。”
我忍不住问:“我那时常提起子回么?”
“可不是,每日都要念叨上十遍八遍。”嵇穆远笑道,“他要走的那天,你还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一天都没出来,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哦,是了。子回离开时,我的确难过了好一阵子。
“小时候不懂事,如今可不会了。”我调侃了一句,伸手去端桌上的茶。
嵇穆远沉默了一下:“我倒更喜那时的你。”
我喝了口茶,有点苦。
秋风夹着飞沙,茂林眷着雪花。嵇一苍在朝秦楼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为情所困的人是听不进别人的话的,非要痛伤过一回,才知道其中的厉害。
过了午时我从前厅用过饭回到房里,瞧见桌上放着个细竹筒。不必打开,就知道是满不亏给我的。
这满不亏是我江湖上狐朋狗友中的一个,便是他引我上了这贼船。我俩常合伙做案子,事成后我若瞧见有喜欢的便挑了去,若没有,得来的东西就都是他的。满不亏只论财宝,不喜珍玩,偏我与他相反,只爱稀物,不重金钱。我俩在一处,也算是各取所需。
我被几大门派联合追杀的那次,正是听了他的话去偷了御风盘。原本只是寻着好奇求个名声,却不想引出了诸多事端。我回嵇府避风头,满不亏也销声匿迹。自那以后,这是他头一回联系我。
我估计他是见事态已缓耐不住寂寞,又要出来兴风作浪一番了。一边打开了竹筒。
“南府有鹿。”
我思忖着晚上去找嵇一苍打听打听消息,一边点着了纸条。
晚膳后,我一出前厅就瞧见嵇一苍恹恹地靠在亭柱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于是过去打趣道:“怎么,可又是‘思雪’了?”
嵇一苍看我一眼,转过脸去闷声道:“你若无事就自在玩去,别来招我。”
我道:“怎能叫无事?我这段日子在京中,既没有认识的人,又没有熟悉的地方,过得好生无趣,这可不就是件大事?料你也帮不上什么忙,且给我说一说近日江湖庙堂上的新鲜事,也好给我解解闷。”
嵇一苍有个毛病,好为人友,旁人有事找他,甭管他乐意与否,都是绝不会推脱的。听了我这话,他果然转了回来,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我讲起事情。
什么江湖上传言说一袖清风已死,皇帝至今未有后嗣,莫姑娘新换了香料,我一件一件认真听着,不时插上两句嘴。终于,嵇一苍顿了顿,开口道:“我昨儿也听闻南太师府上得了一头白鹿,正打算恭迎圣驾邀百官同赏的。”
我佯作不以为然道:“一头白毛畜生罢了,有什么稀奇的?”
嵇一苍道:“你不知道,这白鹿本就是祥瑞之兽,这一只又是与旁的不同的。据说此鹿双角剔透如琉璃,其上还嵌着一颗五色琉璃石,见过的人都说这是女娲补天时落下的,是只渡了仙的神兽。”
我“哦”了一声,道:“如此,倒不是什么人都见得的了。”
话说到这会儿,嵇一苍的心情早已好了许多,想也不想便接口道:“这是自然。不过我们自然与旁人不同。父亲可带你我同去的。”顿了顿,又看了我一眼,补充道:“你可别打什么歪主意,这东西可是拿不得的。”
我笑道:“你放心吧,我自有金樽在手,别说是五色的石头,就是石头上开出花来,也看不上的。”
嵇一苍仍不信,我又说了许多保证的话,他方才半信半疑回房睡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月,悦。
第10章 聚观宴
满不亏交给我一张太师府的图,我与他商量好了,到时我在里面动手,他在外面接应。
满不亏说:“那日到场的达官贵人那么些个,你顺手也拿一些旁的东西过来,反正那五色石是你的,怎么也得给我些油水。”
我说:“不如我到太师府的院子里去,给你捡几块石头来如何?”
嵇穆远刚过了午时就离府先一步去应酬了,我与嵇一苍傍晚才起行。我在屋里收拾妥当,推门出来看见他正在廊下等我。见我出来,嵇一苍目光一顿,眼睛微微一亮。
“你这一身倒十分得体。”
我低头打量自己一番,身上一件秋香色宽袖薄袍,足上一双银丝线软底长靴,头上比平时重些,是带了镶珠的黄玉冠的缘故。嵇府这些年待我不薄,吃穿用度一律拣上乘的给,偏我对这些是不在意的,穿了去倒不如我那件素色的袍子舒坦,因此常堆着不用。这一身也是估摸着今日不可穿得太过随意,临时从房中随处翻来的。
我于是倚门笑问道:“如何?可堪看否?”
嵇一苍点点头,问:“怎么没佩玉?”
我说:“我不习惯戴那些。”
嵇一苍笑道:“自从小时候丢了你母亲给你的莲花玉佩,你就不怎么戴了。”而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黯然道:“成雪……她也有一件这个颜色的衣服。可惜……她最近都不怎么见我了。”
我闻言一挑眉,似笑非笑道:“是我的不是,挑了这么一件衣服,叫嵇大公子睹物思人了。不妥不妥,我这就把它换了去。”佯作要关门回屋,嵇一苍忙过来拉住我道:“我随口说的,你还当真了。不过是个失意人随口的叹息罢了。快些走吧,迟了就不好了。”他说着,伸手拂上我额角的几缕碎发,拉我出了院子。
到了南府,只见门前车马熙攘,好不壮观。我随嵇一苍下矫,向门前的侍僮报过名号,方获准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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