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前面看去,大殿最上方,谢临渊正提着酒壶地往一只金色的杯子里倒酒。然而引起我注意的,却是他身边的那个人。虽是一张陌生的脸,那身衣服我却很熟悉——我在皇宫里时,曾有人送了一套这样的衣服给我,说是给琼林学士特制的衣裳。
现如今朝中的琼林学士只有一个。不出所料的话,他大概就是“云和”了。
“云和”在笑着与另一位士人对饮。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似的,举着酒杯作了一揖。我顺着往上看去,谢临渊带着笑意躺在龙椅上,向他们举了举杯子。
除此之外,殿中还有一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装扮与其他人不同。
在座的文人大多都出身贫苦,除了云和较为体面地穿着件淡紫色的云纹锦衣,其他人大多都是黑白一色的布衣。唯独此人,除了皇帝,属他的装扮最为华丽。应是皇亲贵胄。
那人与身边的人交谈着,在我的注视中轻轻拿起酒杯——却像是没有拿稳似的,杯子掉了下去。
哗啦一声清脆的声响,扰了殿上祥和的气氛。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纷纷投了过去。慵懒斜躺在龙椅上的谢临渊微微撑起身子笑道:“容王可是醉了?竟连杯子都拿不住了。”
容王?
原来如此。
我是听过容王的。他是当今皇帝最小的弟弟,先帝众皇子之中最得宠爱的一个。新帝登基后,还留在京城的皇子只他一个。不过,这与其说是恩典,不如说是监视。
呵,今夜大约会是很热闹的一夜。
殿外有脚步声渐渐传来,听声音,人应该不少。容王谢临川在谢临渊的注视下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大殿正中。四座的士子都惊异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从殿外进来的,是一群穿着铁甲的士兵。他们站在容王身后,包围了大殿。
“容王这是做什么?”
谢临渊淡笑着问。他却不再是一副瘫在龙椅上的样子了,双目明亮,不见丝毫醉意。
谢临川说:“臣弟要做什么,皇兄难道不知道么?”
“让朕猜猜。”谢临渊支着下巴,手肘撑在龙椅上,“你是要逼宫。”
“皇兄好聪明,一猜即中。”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文人们纷纷站起,满面惊恐。少数几个却还是醉着的,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不知死之将至。
“各位还是不要乱动。毕竟,刀剑无眼。”
谢临川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谢临渊笑了笑,看着众人一脸凝重地坐回去,接着说道:“那就让朕接着猜猜。容王这么聪明的人,定不会贸然行动。你大约是已经谋划了很久了吧。”
“皇兄又猜中了。”谢临川皮笑肉不笑地说,“既然皇兄是个聪明人,不如直接下旨让位可好?如此,也少死些人。”
谢临渊看向“云和”,说:“云卿觉得呢?”
“云和”站起来,迤迤然行了一礼,朗声道:“陛下,臣以为陛下登帝位乃是先皇遗旨,天命所归,人君居域中之大,自不能随意更改。容王此举大逆不道,按罪,当诛。”
“大胆!”
方才还自信满满的容王蓦地变了脸色,怒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云卿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容王一愣。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淡笑道:“容王这般聪明的人,定是用不着朕解释了的。”
皇室的人,似乎没有不聪明的。
谢临川再一愣,咬牙切齿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云和进宫的时候,就不是你想让朕见到的那个云和了。”
我在房顶上听到这话,轻轻笑了笑。
如此看来,所谓的文人云和其实是容王送到皇帝身边去的间者,可惜不走运,路上就被我调了包。殿上坐着的这个,大约是皇帝找人假扮的。
这个谢临渊,倒是有点意思。
容王脸色发白。皇帝悠然说道:“既然皇弟是个聪明人,不如直接认罪可好?如此,也少死些人。”
这是方才谢临川的原话。皇帝将它原样还了回去。
容王目光阴冷,却笑了出来:“皇兄可觉得臣弟是贪生之人?”
谢临渊静静地看着他。
容王抽剑,疾步如飞,直奔龙椅而来。皇帝身边的云和反应迅速地抽出藏在桌下的兵器,将他挡了回去。宫中原本应当被调遣出去的禁军冲进来,与容王的人厮打成一片。
好一副血光冲天,杀气腾腾之景。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只是可惜了那些无辜的平民。他们今日在此所作的诗词歌赋,大约要成为一段绝唱了。白纸黑字之间,满是血腥味。
蓦地,有缕轻微的气息划过,我一怔,从屋顶翻身而下,毫不犹豫地对着纸糊的窗子一甩袖子。
那悄无声息接近皇帝的黑影猛一停顿,迅疾地侧身挥剑,将银针尽数挡了下来。转身幽幽道:“好巧,风公子也在,何不出来一见?”
我从窗户外翻进去,掠过僵持着的“云和”与谢临川站到皇帝身前,笑道:“绝云派什么时候和皇室扯上关系了?风某孤陋寡闻,竟不知道。”
易水寒瞥我一眼:“风公子近来也很有兴致。”
“风某是喜欢热闹的人,哪里热闹,就爱往哪里去。”
“可你这次却来错了地方。”易水寒向前一步,肃容道,“识趣的话,就速速离去。”
平素挖地三尺地寻我,这时候倒想让我走了。
我叹道:“风某欺世盗名之徒,知道自己不受人待见,却没想到竟被易掌门厌恶至此。唉,可悲,可叹呐。”
易水寒的脸色当真是比水还寒,我身后传来皇帝的一声轻笑。
他持剑于身前,缓缓道:“那就怨不得我不留情面了。”
我一笑,顺手抽出一旁卫士的佩剑,从台阶上跃了下去。
我正面应战,易水寒反倒起了戒心,连退好几步与我拉开距离。他愿意退,我自不会放过机会,挥剑便砍,招招是险,直取他性命。
如此过了十几招,他似乎是退得够了,便开始回手。我不与他缠斗,他刺一剑,我便躲一次,躲不了的就挥剑去挡。易水寒追着我在大殿里绕了一圈,愣是连我的衣角都没碰到过。
易水寒看出了我在耍他,咬牙切齿道:“风不识,你若要打便好好打,躲躲闪闪的算什么本事?”
第3章 扬州街
我站到桌上,转身挑眉笑道:“易掌门武功太高,风某打不过,自然只能逃了。”
随口胡诌的假话,只能唬人,算不得数。我目光越过易水寒看向他身后。大殿另一边,容王的脸色很不好看。他被“云和”牵制,数次要开口向易水寒求助,都被云大人毫不留情地打断。
易掌门哪里都好,就是脾性还需再磨练磨练。
眼下大局已定,我心知再待下去怕是要遭罪了。于是微笑着对脸色发黑的易水寒道:“风某不告而来,打扰易掌门了,得罪之处请多担待。”
而后又向大殿上方拱手施礼:“惊扰陛下了,草民告退。”
语毕,我迅速把剑一丢,飞身跳出了窗户。
昭文殿外的场面,可真把我吓了一跳。
我料想过大约会有很多人,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
外面严阵以待的禁军乌压压站了一片,把昭文殿围了个严实。我转身便逃,生怕慢一步就要被他们乱箭射死了去。也不由得替容王叹了口气。
前一回离开皇宫的时候,走得不像今日这么急。
京城也是留不得了,还是快些离去为好。
我睡着,隐约感到有什么东西轻轻在脸上扫过。睁眼一看,却瞧见皇帝正在我面前解着衣服,方才扫过我的脸的,是他的里衣衣摆。
见我在看,他于是笑道:“云卿醒了。”
我惊恐道:“这是哪儿?”
“朕的寝宫。”皇帝说道,勾唇一笑,“云卿,春宵苦短,万不可辜负。”说着,俯身缓缓靠了过来……
我猛地睁开眼睛,吓出一身冷汗。
又是一日清晨,天边遥遥透着霞色,厚云中间漫延的一条靛色的天像浅水的青溪。我躺在客栈旁边长的大树上,惊魂未定地喘着气。
果真是着了魔道了,竟然会做这种荒唐梦。
离开京城已有十几日,容王获罪,叛军已平,易水寒与我不知所踪。想来,应不会有太大的事了。
我伸手捶捶硌得生疼的后背,正想着是去街北的铺子吃包子还是到街南的棚子喝面条,树枝间突然刮过一阵劲风。我一惊,从树上掉了下来。
“风不识,你可让我好找。”
我一抬头,易水寒正在我面前冷笑。再一看,他身边竟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席水色长衫,手中轻握着把扇子;虽是顺眉柔目,却自是苏世独立,气质不俗。他朝我一拱手,温和道:“在下钟晚声,见过风公子。”
我惊讶道:“紫岩派的钟晚声钟掌门?”
易水寒是绝云派的掌门,钟晚声是紫岩派的掌门。这两派原为一派,后来内斗分裂,才成了绝、紫两派。二者门下弟子世代为不共戴天之仇人,都认为是对方背叛师门,谁也不待见谁。他们俩一同出现,让我有些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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