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拐进一条小巷,才看到明月珠等在那里,脸上还带着玩味的笑意。
他迎上前去,委屈道:“你跑得实在是快,却苦了我,活生生被人看笑话。”
明月珠笑道:“人家明明是来拜会你的,哪里是看笑话。”
“我可受不起,”赵识途心有余悸道,“方才在袁府,燕兄邀请我参与今晚的英雄宴,还嘱咐我一定要携你们同行,我总算知道他的打算了。”
明月珠挑眉道:“这么说你不想去?”
赵识途道:“我只想躲起来。”
明月珠道:“他宣扬你的功绩,虽然有所夸张,但件件属实,并非无中生有,你坦然接受又有何妨?你不是一直希望护途镖局能够扬名江湖吗?”
赵识途正色道:“扬名自然是好事,可眼下诸事悬而未解,我们能够顺利解出宝藏之谜,不过是机缘巧合而已。无功受禄,浪得虚名,只怕走得越高,摔得越狠。”
明月珠点头道:“如此正好,我也不想出席什么英雄宴,还有上官,他最近似乎比平日更加沉默,已经连续几日没有出门了。”
赵识途道:“或许是天气太冷,在路上染了风寒,需要静养。”
明月珠疑道:“只是身体不适?”
赵识途反问道:“不然呢?”
明月珠皱眉道:“我总有一种感觉,他似乎在刻意回避袁家的人……”
赵识途咳了一声,正色道:“毕竟他怕麻烦,袁家的事,没有一件不麻烦的。”
明月珠怔了一下,笑道:“你果真很了解他。”
这话倒是不假,赵识途非但了解他的性情,还知道他的秘密,连明月珠也不能告知的秘密。
赵识途撇了撇嘴,搪塞道:“对了,上次我委托你调查的事,结果如何?”
明月珠道:“你说过世的袁府夫人和少爷的事?”
赵识途点头道:“不错,上次在内院,贾总管的反应,你不觉得很蹊跷吗?”
明月珠看了看左右,确信身旁无人窃听,才叹道:“这两人的死的确有些蹊跷,可惜我也没有查出太多,袁府似乎对此讳莫如深,当时在场的下人也大都被辞退。我只查出那夫人姓梁,是当地有名的商贾梁元的掌上明珠,与袁磊行的婚事,本是为了促成两家的生意合作。出事之后,梁府便再不与袁府往来,举家迁去中原,从此断了音讯。”
“原来如此,”赵识途暗暗记下这梁元的名号,追问道:“那么关于燕兄的生母,可曾有人提到?”
明月珠摇头道:“没有,传闻袁磊行年轻时风流韵事不少,实在难以分辨。”
赵识途心下思量,照此说来,上官情与燕无花之间似乎并无关联,燕无花应该也没有察觉上官情的身份,然而,他左思右想,总觉得有些遗漏的线索。
明月珠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你之前不是好奇,兴元府的人是如何得知我们行踪的。我也彻查了一下,的确有人泄露过情报。”
赵识途惊道:“果真如此,难怪我一直觉得蹊跷。”
护途镖局受袁府之托求取昆吾剑一事,并没有声张,可当时敌方的种种布局,里应外合,时机未免太过巧妙。事情虽然告一段落,赵识途的心却始终悬着。
明月珠又道:“可惜那人行事谨慎,我没能查出他的身份。”
听了她的话,赵识途露出迟疑之色,欲言又止。
明月珠见状,宽慰他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其实不必顾虑,尽管问出口便是。”
赵识途却摇头道:“并非如此,我知道那人一定不是令妹。”
明月珠不解道:“你如何知道?”
赵识途道:“倘若是她,你一定会告诉我。你虽然挂心她的去向,却绝不会包庇她的罪责。”
明月珠没有立刻回答,凝着他看了许久,才缓缓道:“赵镖头,有时候我觉得你一点也不糊涂,你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人。”
赵识途耸肩道:“我只不过是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明月珠转而望着远处灰色的天空,长叹道:“我的确想见她,可见到之后的事,我也不清楚。她身负数条人命,武林正道断然容不得她活着,我每存一丝侥幸的念头,都像是在惩戒我自己。至少,我希望能够亲手杀她……”
明月珠的神色黯然,比冬日里的天空还要灰暗。她的脸庞即使在牢狱中,仍旧美丽不改,此时却笼上一层愁容,像是灰尘盖住了白雪。
赵识途想要安慰她,却无话可说。无论如何,今日早已不同于往昔,而往昔的事早已遥不可追,如水中月,镜中花,执意去追,也只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
明月珠当他是聪明人,可他也在做着自寻烦恼的事。
许久,明月珠轻声道:“你说,人岂非都是会变的?”
赵识途认真道:“阿珠,我是你的朋友,这一点总不会变的。”
明月珠又陷入沉默,怔怔地凝着他,半晌后终于露出笑意:“罢了,你的甜言蜜语我可消受不起,还是留给你的心上人吧。”
赵识途苦笑道:“我哪有那份心思,我只希望风波早日尘埃落定,真相早日水落石出。”
明月珠道:“现在整个武林都知道了消息,就只差萧家的回音了。”
*
萧家的回音来得很迟。
十天半月过去,袁府的宾客终于按捺不住,议论纷纷,有的说:“那萧家怎么躲起来了,莫非是胆小怕事,不肯将宝贝献出来?依我看,我们应当派几个弟兄,登门找人。”
很快有人驳斥道:“神医萧令绝不是胆小怕事之人,我看萧家或许是遇到了危险。”
先前说话的人又道:“萧令早就亡故,没有留下子嗣,现在当家的是他的弟弟萧然,在座的谁也没与他打过交道。”
那人又驳道:“那就更应该派人去看看情况了,倘若萧家真的遇到危险,紫云鼎落入夜叉门手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燕无花上前制止双方争执,稳声道:“我的书信早已快马加鞭送出,路上往返还要三日,诸位不妨再等三日,倘若等不到回音,我们便登门去。”
赵识途附和道:“燕兄说得对,反正我早已习惯了走镖,倘若三日之后仍无回音,我愿带着大伙走上一遭。”
不过他的镖并没有走成,三日后,萧家终于派人送来一封书信。
那信的内容却出乎意料地古怪。
第67章 君本冰雪骨(三)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内容也很简单。
——今夜戌时,劳请护途镖局前来凤仙楼赴约,若能赢得赌局,紫云鼎自当奉上。
落款处写着萧然的名字,以及代表萧氏的三叶形徽记。
赵识途看过之后,大为不解,他当然知道凤仙楼是什么地方,那是敦煌最大的赌馆。
“一般人请镖局是为了托镖,可这位却要请镖局赌钱,一个行医的世家,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爱好?”
燕无花皱眉道:“我也猜不透对方的意图。萧家地处川渝地界,相去敦煌数千里,中途有山川阻隔,故而与袁家来往甚少,我与那位萧然先生也不熟悉。”
赵识途又问:“最近府上来往的宾客之中,没有人认识他吗?”
燕无花仍是摇头:“我也问过了,可惜除了神医萧令曾经四处游历之外,萧家其余人鲜少在江湖中走动,江湖中人也鲜少与他们结交。”
赵识途翻了翻眼皮:“看来我只有登门领教了。”
燕无花转头看着他,迟疑道:“赵镖头当真要去?若只是赌钱倒还好说,就怕对方另有阴谋诡计,不然还是由我出面……”
赵识途摆手道:“嗳,好容易将人家请来,倘若贸然失约,岂不是有损我们的信誉,燕兄放心,我与阿珠和上官前去赴约,你们在府上候着,若情况有恙,我们即刻求助,绝不耽搁。”
燕无花抿紧嘴唇,微微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一旁,骆欢轮流看过两人,挺起胸脯道:“等等,你们是不是忘了我,我也要去赴约。”
赵识途伸出一只手揉他的头顶:“小鬼,你还是随你师兄留在这里吧。”
骆欢甩开他的手,坚持道:“凭什么,我也要去!”
赵识途眼皮一翻:“我可做不了主,你就算想去,也要先请示你的师兄。”
骆欢还没作声,伍青衣立刻按住他的肩膀,认真道:“欢儿,你年纪小,不能去赌馆的。”
骆欢气得直撇嘴:“说得好像我从来没去过似的……”
伍青衣立刻慌了,忙道:“师弟,不可……”
赵识途不再理会他们,转向燕无花道:“那么便这样定下了。”
燕无花点点头,凝重道:“你们千万要小心。”
*
凤仙楼是敦煌最大的赌馆,也是街市上最热闹的地方。
街市是全城最宽的一条,正对城门,仍挡不住冬日的冷寂与萧索,若是昼时走过,会看到沿途许多店铺关门落锁,门口的积雪也无人打扫,来往行人的脚印盖在雪上,凌乱纷杂。白昼里,凤仙楼的大门也是紧闭的,窗里一片漆黑,杳无人踪。
可是入夜后,这里却完全变成另一番景象,人声喧嚷,灯火辉煌,隔着很远便能听到骰子滚动的嗒嗒声,觥筹交碰的叮铛声。
谁也不知道这些赌徒都是从何而来,他们仿佛扎根在雪地里的竹笋,到了晚上便凭空冒出来似的,越是萧条的年岁,这里的生意反而越红火,在江湖里,总有一些怪事叫人啧啧称奇。
怪么,其实也无非是人心使然。年岁越是萧条,赌徒们越是挥金如土,奢靡放纵,故意跟时节赌气,拼命营造出泡沫似的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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