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根木头挤在阴暗逼仄的石棺里,一直到脚步声走远,才终于掀开棺盖,坐起身来。
赵识途一面大口呼吸,一面看对面和自己一起钻出来的木头。
除了上官情,还能是谁。
上官情的头发有些蓬乱,衣服也被他枕得开了襟,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没有变化。赵识途劫后余生,心跳得飞快,见对方这般淡定自若,摇头叹道:“你说我怎么偏偏就选中了你呢?”
旁边的棺盖也开了,明月珠从里面钻出来,边抖落身上的尘土边道:“还好被选中的倒霉鬼不是我。”
赵识途不禁想了片刻,倘若自己方才压在明月珠的身上,此刻难保不被揍成筛子,心有余悸地嘟囔道:“姑奶奶,幸好不是你。”又把视线收回对面的木头身上,眨眼道,“还是上官好,手臂结实,枕着也舒服,下次再有这种肌肤相亲的美事,我还选你。”
上官情发出一声叹息。
李大哥和骆欢也先后从石棺中坐起身。李大哥见骆欢垂着头,手按压在胸口,面色痛苦,关切道:“欢儿,你没事吧?”
骆欢立刻直起腰,摆手道:“没什么,就是胸口有些闷。”
封闭的石室里没有风,天光从穹顶的石缝里露进少许,总算不至于两眼摸黑。可四周的安静仍然令人难以习惯。
活人走远后,这里仍是死人的世界。
在一片死寂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赵……镖头?”
赵识途不禁打了个激灵,竖起耳朵仔细去听,那呼唤声断断续续,竟来自最深处的那盏空棺。
空棺并不空!
第24章 须臾石中火(二)
在幽深的古陵里,叫得出他名字的人,还会有谁?
赵识途立刻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将最深处的石棺盖子掀开,随即喜出望外道:“燕兄!”
青衫的青年虚弱地躺在石棺中,对他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赵镖头,没想到你们会来。”
燕无花还活着。
这一行最好的消息莫过于此,他们费尽周折,牺牲良多,终于抢到了先机。
赵识途将燕无花扶坐起来,拿出随身的水壶,送到他嘴边。燕无花喝得很慢,他已经一整天没进食了,面色也不太好,眼圈发黑,脸庞上颧骨的轮廓变得更加突出。
他花了一些时间平复,而后向一行人解释来龙去脉:
“我本来在为病人煎药,那人却忽然起身,将我击晕。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身处大漠了。”
“他虽挟持我,却没有杀我,我骗他说,宝贝藏在楼兰,他便将我带进大漠,与他的同伙汇合,后来多亏沙狐现身,将他的队伍冲散,我才找到机会逃了出来。”
“我无处可去,只能钻进古陵,躲进棺材里。若不是你们及时相救,恐怕我真的要长眠于此了。”
赵识途听完他的讲述,宽慰道:“我们本该察觉得更早些,让你受惊了。”
燕无花摇头叹道:“若只有我一人,受些苦倒也没什么,只是终究还是引狼入室,累及无辜……唉,那金缕衣果然是个祸端。”见赵识途面露疑色,忙道,“我知道你们一定很好奇金缕衣的来由,事情经过一言难尽,待出去后,我再与各位详说。”
“好,”赵识途点头道,“那我们先想办法出去吧。”
燕无花赞同道:“嗯,不过最好避免与那持刀人正面冲突,他实在……”
话还没说完,便被旁边的语声打断。
李大哥一边摇动石棺里的少年人,一边急道:“欢儿!欢儿!”
骆欢竟歪着头,靠在石棺边沿晕了过去。
燕无花也吃了一惊,忙在骆欢身边蹲下,用两指捏住他的手腕,测量脉搏:“只是暂时昏迷,没有大碍,不过脉相虚弱,看来是劳累过度。”
赵识途松了口气,他干脆俯下身,用两手托住骆欢的膝窝和后脑勺,将他抱起来。
体重真轻。
骆欢不得已靠在他的肩膀上,缓缓睁开眼睛,随即挣扎道:“放开我,我才不用……你帮忙……”
赵识途偏过头去看,骆欢微圆的脸颊苍白如纸,脖颈细瘦,胸襟开口处隐隐透出金缕衣的光泽。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个嘴巴毒、爱逞强的小鬼,也不过只是个孩子。
他歪头在骆欢耳边道:“怎么,不甘心?不甘心就给我好好坚持住,不准再晕过去,不然等回到镇上,我要把你的事迹挨家挨户讲个遍,让他们狠狠笑话你。”
骆欢忽然张开嘴,冲着他的肩膀咬下去。
“哎呦死小鬼你还真咬啊……”赵识途疼得呲牙咧嘴。
骆欢把头别到另一侧,不再说话,不过还是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赵识途将怀中的少年抱得更紧了些,而后对其他人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动身吧。”
一行人不再耽搁,拿起各自随身的武器,移动到门口,再次推开石门。
这地方离地面并不远,只要循着来路回到盗洞口,就能重见天日。
可他没有听到鬼哭声,方才还流过甬道的风,此时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鬼哭,不代表没有鬼。
黑暗当中藏着一群安静的鬼,幢幢的鬼影贴着甬道两侧,缓缓逼近。
赵识途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敌人早就发现了他们的行踪。只是视而不见,刻意做戏,让他们放松警惕,待他们找到燕无花,再一网打尽。
一石二鸟,这实在是一个聪明的办法。
赵识途追悔不已,他的警觉来得太迟,远远赶不上敌人的速度。就在他悔恨的片刻间,鬼影已经近至数尺之外,与此同时,银色的冷光自眼底闪过。
在晦暗的地底,只有最尖锐的兵器,才会发出这样的光。一排冷箭贴着甬道飞来,凝滞的空气被撕裂,剧烈流动。
这才是真正的风,恶鬼掀起的风。
赵识途侧步转身,将肩上的少年护在后侧,而后另一只手抖出扇子,迎上风的方向。
扇面横扫,甩出一阵罡风,将迎面而来的冷箭掀飞。
乱箭四散,撞向石墙,纷然如雨般落下,矢尖还未沾到地面,新的一轮便接踵而至。
赵识途身负一人,行动难免迟缓,加上通道狭窄,他的第二招还是晚了半步。有两支羽箭擦着他的肩膀飞过,一支划破了骆欢的外衫,在金缕衣的冲击下,改变了轨迹。
他自己就没那么幸运了,不仅如此,他的运气简直到了尽头。银光闪过,他只觉得肩上一热,抬手一摸,黏答答的全是血。
他的肩上背着受伤的少年,身后还跟着四个同伴,没有多余的时间供他犹豫,他必须要逃,他立刻转身,往甬道另一侧迈步。
他才迈开步子,便又滞在原地。
不是不想逃,而是不能逃,无路可逃。
路的尽头有人,不是鬼,而是人,一个人。
区区一个人,却比一群鬼还要可怖,影子比无光的黑暗更黑,身上透着说不出的冷,一双充血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鬼只不过是偷走人的东西,挡住人的去路。人和人之间却有纠缠不清的债,背叛的债,杀戮的债,每一笔都是血债,一旦欠下,便只能用血来偿。
有人,有债,于是便有了江湖,自古以来的世道都是如此,只要人心不改,江湖里便永远有讨不完的债。
李大哥的心当然没有改,他怒吼道:“是你……你杀了我的儿子!我的朋友!”
那人开口说话了,声音也像影子一样阴沉:“是我又如何?”
李大哥道:“我要杀了你,讨回我儿子的血债。”
那人丝毫没有惧意,反而道:“正合我意,被人追着讨债是很麻烦的,等你死在这里,麻烦事便又少了一件。”
燕无花看来还不知情,听了两人的话,才惊道:“寒儿他……被杀了?”
明月珠冲他点了点头。
那人听到了他的话:“急什么,想死还不容易,不过是先来后到而已。”
燕无花也狠狠地盯着他,怒道:“枉我救你性命,你却恩将仇报。”
那人道:“好笑,我几时求你救我了,不过是你们这些正人君子擅做主张罢了。”
明月珠也怒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那人又冷笑道:“我从不和死人讲理。”
他的威胁并不是危言耸听,鬼和人从甬道两侧分别包围,蓄谋已久,一面是箭,一面是刀,除非插了翅膀,否则谁能逃出这样一场浩劫。
刀出鞘的声音比喉咙的声音更快,他的话刚刚说完,人便已经到了身前。
赵识途站在最前面,离他的刀锋最近。
快刀一举一落,没有半点怜悯和迟疑,径直斩向赵识途的头顶。
电光火石。
乒的一声,上官情从后方闪出,挡在赵识途身前,接下这绝命一刀。
漆黑的刀鞘被甩在一旁,青锋终于再度展露,明亮得仿佛石中的火焰。
那人的动作停下来,似乎不相信有人能跟上他的速度,能正面接下他的一击。
“这刀法,这刀……你是什么人?”
上官情不理会他的质问,只是低声对赵识途道:“你们先走,想办法冲出去。”
李大哥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那人:“我要杀了他!”
赵识途扯住他的胳膊:“李大哥,你冷静些,先跟我走!”
“可是他杀了寒儿!”
“寒儿已经不在了,你还有妻子,还有弟兄,还有骆欢那个小鬼,我们若不保护他,谁来保护他!”
赵识途的吼声终于令李大哥松开拳头,强忍着愤怒转过身。
“上官。”赵识途又往身后看了一眼,忍不住呼唤同伴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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